矮纸斜行闲作草 - 第十五章 乡怯，乡情

    颜澪一夜没睡，也许是近乡情怯，他很紧张，不知道村民们见到自己会是什么反应，虽然这几年里经常通信，也买过很多东西托人送回村里，但是自己一次都没回来过。
    四年，自己的模样有很大的变化，性格也不一样了。颜澪担心村民们能不能认出自己，自己算不算有出息了？不知道村里的玩伴会不会和自己生疏了，不知道村中老人们是不是还把自己当做孩子。
    众人感觉到了颜澪的情绪，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兴奋的颜澪一夜之间变得沉默了，但是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再嬉笑打闹，一行人就这样在沉默着缓缓前行。
    颜澪困的受不了，打了声招呼就钻进了雪梨的马车，也不管因他突然闯入而稍许惊慌的雪梨，倒头就睡，睡得很沉，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雪梨拍着胸口抚平心慌，然后静静坐在一旁看着颜澪熟睡，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男人睡觉，一开始害羞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渐渐发现颜澪睡觉的时候很安稳，呼吸很均匀。
    有的人睡觉会翻来覆去，有的人睡觉会咬牙梦呓，有的人睡觉会呼声震天，有的人睡觉安安静静。颜澪就是很安静的这种，而且睡得很沉。这是颜澪的习惯，深度睡眠，以此尽快消除疲惫。
    睡了一阵，颜澪醒了，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雪梨的脸，初始有些疑惑，然后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马车里睡觉来着，起身打开车窗问道：“到哪里了？”
    一名家丁挤眉弄眼道：“澪哥儿，已经过了山岭了。”
    颜澪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见他看的是雪梨，没好气道：“看什么？让大家放慢速度。”
    家丁嘿嘿一笑，然后大声吆喝着让大家降慢速度，整个队伍仿佛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慢慢前行。
    颜澪下了马车，骑着马走在队伍前面，看着周边的景色，回忆如同潮水般不断涌现。
    在这里的三年，虽然贫苦，但是很开心，每天逐鹿追兔，爬树攀岩，然后和村中的同龄人一起玩耍嬉闹。
    来到一处小河边，颜澪想起来这是自己每日取水之处，于是喊停队伍，下马来到河边，捧了河水洗了洗脸。
    还是那样的清凉。颜澪虽然不喝生水，但是喜欢用凉水洗脸，清凉的河水能让人消除炎热和疲惫。舒爽了一些，颜澪就招呼大家也在河边清爽一下。
    众人也下马下车，然后在河边洗了把脸，颜澪和他们笑着介绍这是自己在村中日常取水之处，众人闻言纷纷夸赞这里山清水秀，景色迷人。
    颜澪正向和众人打趣几句，忽然听到不远处有水声，循声望去发现是一名青色罗裙的妇人正在河边浣洗衣衫，颜澪定睛细瞧，然后惊喜大喊道：“婶婶！”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那名妇人也抬头看向颜澪，刚才她就见到了众人，只当是路过的客商，也就没在意，听到有人喊婶婶，下意识抬头看，发现是一名青年正一脸惊喜看着自己。
    妇人疑惑地看着青年，没有认出是谁，以为他认错了人，就要低头继续洗衣服。谁知那青年趟水向自己跑来，妇人急忙起身，疑惑地看着他。
    颜澪跑到妇人旁边，然后上下打量一番，确认了身份，多年的相思终于化作眼泪，哽咽道：“婶婶。”
    那妇人见颜澪如此激动，看着虽然有些面熟，但是想不起来是谁，柔声道：“小郎君可是认错了人？我家子侄中没有和你年纪相仿的。”
    颜澪流着泪，笑着温声道：“婶婶，我是颜澪。”
    这位妇人正是黄奇的妻子罗氏，虽然四年时光让颜澪容貌变化了，罗氏却一直容颜未改，虽然添了几条皱纹，服饰发饰变了，但是依旧是颜澪记忆中的样子。
    听到颜澪两个字，妇人呆愣了一下，然后狐疑地上下打量，颜澪抹了把眼泪，撸起袖子对罗氏道：“婶婶不记得我了？还记得这条伤疤吗？我和芸儿去山上爬树，芸儿摔下来，我抱着她摔伤的。”
    罗氏看了一眼伤疤，还是有些狐疑，摇摇头表示自己记不清。颜澪有些急了，也不顾是否礼貌，开始解开衣带脱外衣。
    罗氏惊慌的捂着眼，一边喊着住手，一边向后倒退躲避。颜澪脱去衣衫，露出腹部的伤疤道：“婶婶你看，这是山猫抓伤的。”
    这句话打开了罗氏记忆的大门，犹豫着放下手，看了一眼颜澪的腹部，然后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也不顾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伸手摸了一下伤疤，这才确认无误。
    颜澪那次受伤是罗氏每天给他上药，自然清楚记得形状，看到这三道伤疤，再看了看颜澪的脸，那双闪着精光的眼睛，确认了就是那个每天在自己家里嬉笑玩闹的颜澪。
    罗氏眼泪突然流下，四年不见，颜澪变得英俊了，虽然皮肤还是黝黑，但是恰好显出一股英气。
    众人初见颜澪脱去外衫，露出健壮的肌肉和满身伤疤，顿时对颜澪肃然起敬，随即看着这温馨感人的一幕，又由衷替颜澪高兴。
    可是笑容还没停留多久，就听颜澪一声惨叫，接着见到罗氏劈头盖脸对着颜澪拍打，颜澪一边躲避，一边喊着婶婶饶命，罗氏一边数落，一边伸手拧着颜澪耳朵。
    在其他人心里颇有气势，威风凛凛，对任何事毫不畏惧的家主，此时像只小猫一样任由一名村妇拍打数落。但这场景并不丢人，而是充满了温馨。
    罗氏打累了，叉着腰气呼呼看着颜澪，见他还像以前那样虽然缩矮身子，但是嬉皮笑脸的看着自己，尤其是熟悉的那句：“婶婶消气了吗？”让罗氏瞬间破防。
    一把搂着颜澪哭着道：“你这孩子，四年了，怎么才知道回来……”
    颜澪急忙道：“婶婶别哭，我回来了。”
    罗氏抹了抹眼泪，然后急切道：“走，走，回家，跟婶婶回家。”
    颜澪笑着道：“洗过衣服再走。”说完蹲下身子，帮罗氏洗衣服。
    雪梨本来正在马车边被感动的悄悄抹泪，见颜澪蹲下身子洗衣服，急忙跑过去道：“官人，奴婢来洗吧。”
    罗氏见是一位娇小美丽的姑娘，好奇地一阵打量，看的雪梨有些害羞。颜澪笑着介绍：“婶婶，这是我的女婢，叫雪梨。”又对雪梨道：“这是我婶婶，如同我母亲一样。”
    雪梨和其他家丁见状，急忙对罗氏恭敬行礼，罗氏第一次经历这些，慌的不知所措，急忙摆手让大家不必客气。
    颜澪怕木盆里有妇人贴身衣物，于是洗好一件外衫后就让雪梨一起帮忙，雪梨脆生生答应一声，就抱着木盆稍稍走远一些，蹲在河边清洗衣服。
    颜澪一边洗，一边和罗氏聊起村中情况，自己之前几年一直漂泊，没有让黄奇等人回信，很多消息都不知道。
    罗氏说了些村中近况，颜澪经常给村中寄送布匹粮食，钱财冬衣，村民们生活水平提高了一些，但是毕竟是山村，但还是有些清贫。
    洗好了衣服，颜澪将木盆放在马车上，坚持让罗氏坐车回村里，一路上众人欢欢喜喜，热热闹闹。
    只是到了村里，引发了不小的轰动，这么多人突然来到村中，引起了村民的围观，纷纷小声议论，尤其看到罗氏从马车上下来，更是炸开了锅。
    “那位小郎君是谁呀？”
    “看他衣着华贵，这么多家仆，还有美丫鬟，一定是位贵公子。”
    “对了对了，刚才有人看到，那人光着上身，和黄奇那口子在河里打打闹闹呢。”
    “我也听说了，都搂在一起了，啧啧啧……”
    “这么大张旗鼓的进村，太嚣张了。”
    “小声点，你惹得起？”
    谣传就是这样传开的，黄奇本来在村民家中看病，听到这个消息惊得张口结舌，接着火冒三丈，但他还是能稳住情绪的，没有当场发作，而是阴沉着脸往家走。
    见村民都围在家门口，黄奇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村民们看自己的的目光中有鄙夷，有嘲讽，有可怜，有幸灾乐祸。
    挤开人群，见满院子都是家丁，黄奇心中稍有惶恐，但见妻子正拉着一名年轻人的手，热情的说笑，表现的很亲密，气氛也很融洽。
    看来是老熟人了，黄奇心中悲痛，有些踉跄着走到院门口，勉强挤出笑容道：“可是有贵客吗？”
    颜澪转头看去，只见黄奇微笑着走进院门，还是那件灰色长衫，还是那个破旧木箱，还是那温文尔雅的微笑。
    颜澪急忙起身，两步走到黄奇面前，拜倒行礼道：“小侄颜澪，见过叔父。”
    众家丁已经知道了这一家人在颜澪心中地位，此时正是在家主面前表现，给家主撑场面的绝佳良机，于是齐齐拜倒道：“拜见大官人。”
    黄奇呆愣当地，脑子一片空白，看着院子里的人，哆哆嗦嗦不知道说什么。罗氏走过去抹了抹眼泪道：“你也认不出了吧，刚才可是把我也吓住了。”
    颜澪起身笑着道：“黄叔儿，当真不认得我了？”
    黄奇愣愣地看着颜澪，眉眼有点像，但是比他高，比他壮，尤其是气质不一样，更像城里的李员外的那几位儿子，不，比他们更有气质。
    “你是颜澪？”黄奇狐疑地问道。
    颜澪看了一眼同样怀疑的村民，又一次脱了外衫，露出了周所周知的伤疤。
    认人不认脸，只认伤疤，颜澪回乡时这一奇怪的相认方式在今后成为了张栎予等人的笑谈，这是后话。
    黄奇和村民们看到了颜澪的伤疤，一起惊喜地哄叫道：“颜澪！真的是颜澪！”
    黄奇一把抓住颜澪的胳膊，上下仔细打量，然后这位待人和善的纯朴村医一瞬间喜极而泣。
    受他的感染，颜澪也是泪流满面，哽咽道：“黄叔儿，我回来了。”
    黄奇颤抖着手拍着颜澪道：“臭小子，回来的好，回来的好。”
    此时村民们一起涌进黄家的院子，一个个挤上前来和颜澪热情的打招呼，颜澪和他们一一相认，笑容始终没有散去。
    颜澪在游历之前就会资助村民，所以人人都记着颜澪的好，等到颜澪做了生意，就资助的更多了，所以村民们更是在心里感激颜澪。
    听说他回来了，地也不种了，饭也不做了，扶老携幼齐聚黄奇家中。老人们围在颜澪身边问东问西，中年人站在院子里与颜澪东拉西扯，年少的在外围远远看着，听着从里面传出来的消息。
    之所以这么轰动，一方面是对颜澪的感情，另一方面也是村民们对颜澪的名气有所耳闻。
    只用四年就强势崛起的青年商人，闻名遐迩的唇齿剑，是渤海州的骄傲，恒州的骄傲，更是南山村的骄傲。
    颜澪很有耐心的回答所有的问题，和每一个与自己搭话的人聊天，遇到不开心的就轻飘飘一语带过，遇到开心的就多说几句，没有炫耀，没有做作，感觉就像多年前一样围在一起闲谈。
    聊到了天黑，妇人带着孩子回家睡觉，而青壮年则一起来到颜澪家中，村民们在去年一起为颜澪翻修了房子，又按照颜澪书信中所托，多盖了几间房，刚好安排家丁们住下，只是雪梨没了住处，因为颜澪没想到给丫鬟盖房子。
    只好让雪梨住在自己屋子里，颜澪和几位村中好友坐在院中喝酒聊天，曾经的少年们如今都已成了青年，有的甚至娶妻生娃，有的在恒州城内做工。
    众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回忆往昔趣事。却不约而同说起了黄芸儿，因为都知道她与颜澪的感情非同一般，只是去年嫁给了恒州的一名药商之子，颜澪以兄长的身份送了一份厚厚的嫁妆，又送了几车布匹。
    但是说起这件事，颜澪至今仍然有些不舍，他一直将黄芸儿当作自己的妹妹，可是她结婚的时候，自己刚刚开店，实在是走不开，算是一个遗憾，嫁人后的妇人又不能经常回家，恐怕进城见面也不方便，颜澪暗暗叹了口气，端起酒碗一口喝干。
    等到酒宴散去，颜澪送走众人，坐在院中看着满院狼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里似乎没有变化，但是又有了很多变化。
    村民们虽然朴实，但是见到自己却更多的是称赞和吹捧，这让颜澪有些不自在，很多熟悉的人离开了，很多人的境况改变了，南山村还是南山村，但物是人非，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
    颜澪拎起半坛酒，坐在院中老树下喝着酒，看着天上的弯月，幽幽叹了一口气。
    突然听得一声轻柔的声音道：“官人，你不开心吗？”
    颜澪听出是雪梨的声音，笑着道：“你也不必总叫我官人，就和他们一样，叫我澪哥儿就好。”
    雪梨道：“是，奴婢知道了。”
    颜澪有些醉意，看着弯月道：“我没有不开心，四年前我在辽阳府，牵着一头叫化肥的骡子，和二郎一起出去闯荡，在一次护镖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山匪，在一次激烈搏斗后我们决定，一定要有自己的生意，不能一直漂泊，不混出个样子，我们绝不回家。”
    雪梨坐在颜澪旁边的石凳上，托着腮静静听着。颜澪喝了一口酒继续道：“可我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到了一处就买一处的特产，自己背到别的州县去卖，挣的钱舍不得花，积攒着准备开店，好不容易攒够了钱，可是遇到了地痞无赖每天欺负我们。于是我们就打，拼出来威名让他们不能随意欺负我们，但是两个毛头小子怎么会做生意呢，就只能继续一边跑商一边学。”
    “二郎很聪明，学的也快，而我只有一点经验，就要更刻苦的学。最后，我们发现已经游历了全国一圈，于是就决定在真定府开店做生意。今年我们的店铺总算有所起色，总算没有辜负彼此的陪伴和付出，现在我们回家了，是件高兴的事，可是为什么我觉得失去了什么？”
    雪梨摇了摇头，她不懂颜澪失去了什么，但她听出来颜澪有些伤感。颜澪喃喃自语道：“失去了什么呢？是芸儿吗？是那份快乐吗？是这里陌生了吗？”
    轻轻接过颜澪手中即将摔落的酒坛，放在地上，接着雪梨就听到了细小的鼾声，这才发现颜澪靠着大树睡着了。
    雪梨试着去搬动颜澪，可不能让他在这里睡一夜，但是颜澪的体重对于雪梨来说太沉了，架不动，搬不起，气喘吁吁的雪梨想要去喊家丁们，忽听身后颜澪梦呓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雪梨愣了愣，确认是颜澪说的，她一直以为颜澪不懂诗词，想不到他竟然这么有文采，虽然是梦呓中的一句，但也可以称得上惊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