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啤酒主义者的独白 - 第二章1991,北京爱情故事
?1说说楚洁。2那是一次郊游。发起人是刘明和盛立国,都是打小的朋友。当时我比较懒,本不想去,但盛立国在电话里百般引诱并大包大揽,说“女孩我都给你找好了”。于是我便按约定时间空着手去了永定门火车站。“空着手”也是盛立国交代的。那是下午,阳光很强烈,季节是初夏吧。离老远,我便看见人群熙攘的火车站广场上盛立国、刘明与另外三个女孩围成一个圆圈抽烟谈笑,圆圈里大概是背包一类的旅行用品。盛立国最先看到我,高高扬起手臂向我夸张地挥舞。我走近了,盛立国说:“你丫还真空着手来呀?”刘明说:“钱带足了就行。”我说:“我要求管账,我要求管账。”我扫了那三个女孩一眼,一个是刘明的老婆崔霞,一个是盛立国的女朋友蔡宁,另一个我不认识,我想,这就是盛立国为我找好的吧。我们六个背起包准备进站,盛立国为我与那个陌生女孩作了介绍,我得知她是蔡宁的大学同学,叫楚洁。我观察了一下她的相貌:平平,太平平了。我心中顿感轻松。3上了火车,我便开始喝酒。同时我们玩起了敲三家,我忘了谁跟谁一拨了,反正没什么新鲜的。楚洁的牌玩得一般,她有些拘谨,不怎么说话,好在有盛立国与蔡宁不住地大呼小叫,有刘明的录音机里传出的那些港台歌曲,我们六个人的这个角落还算是其乐融融的吧。火车从阳光明亮的下午驶进黑夜。我想我喝得半醉了。当车厢里的灯亮起来以后,楚洁那张在昏暗的灯光及烟雾缭绕中的脸给我留下了第一个鲜明的印象,我想这或许是因为自此之后,我与楚洁的交往地点有许多是在廉价小酒馆中,小酒馆中的光线和烟雾多少有些类似那天的车厢。或许更重要的是我一直只在半醉以后才会端详她,真心诚意地注视她,而那时她大多是在小酒馆中,在我的酒桌对面,她手里将握着一杯啤酒而不是我们初次见面时的一把扑克牌。那张灯光下的脸给我的印象固然鲜明,但我却无法描述。太普通。不化妆。皮肤略黄。眼睛不大不小,也没什么神。非要形容的话,说她是某个小单位的团支部书记倒也恰如其分。4那次郊游应该说是挺愉快的。我就记得我们打烂了四副扑克牌,因为在回京的火车上,大家刚一落座,刘明就又摸出一副崭新的扑克牌,拆了塑料封皮,团巴团巴扔到窗外。盛立国问:“你丫带了他妈几副牌?没完啦?”刘明在茶几上铺上报纸,一边哗哗哗纯熟地洗牌一边从叼着烟的嘴缝里心不在焉地说:“四副,这是最后一副。”他歪着头,以躲避袅袅烟雾对眼睛的刺激,他那灵巧的手指与那副崭新的扑克简直浑然一体,让人看着干脆利落甚至心旷神怡。5那四天的郊游能看出楚洁是个不错的姑娘,吃苦耐劳,又不多嘴多舌,每到一个新住宿地点她总是与房东混得厮熟,还经常为大家弄些新鲜小米酸涩果子什么的换换口味。有一天在行进中我跟盛立国走在最后,我指着楚洁健步前行的背影说:“不错。”盛立国说:“事儿逼我敢带吗?就是cei点,啊?”我说:“挺好的。”6火车回到北京后已是夜晚。我们坐102路到西单下了车,灯红酒绿的商业街扑面而来,令我们的疲惫一扫而光。我们六个人两人一组,在七彩霓虹下的人群中缓缓穿行。盛立国与蔡宁在前面带道,去他们所说的一家“还成”的饭馆,我与楚洁走在最后。四天的郊游已使我们之间非常熟悉。当我们在山水间步行时,我们六个经常走着走着便成了现在的队形,大概这是最合理的搭配吧。我跟楚洁并肩而行是愉快的。我时常拎着一瓶啤酒,背包里再背上几瓶,我边走边喝,边喝边与楚洁聊天。我背包里的啤酒一瓶一瓶地减少,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循环一圈,然后被我每隔三五里洒落在那些山间水畔。现在想来我那时候的身体是真他妈的好。当我在路边走肾的时候,楚洁便装作若无其事慢悠悠地在前面溜达,我走完肾赶上她继续前行。我向她解释酒精的利尿功能而并非我有什么病。她把这当医学知识接受下来。为此我们总是与大部队越落越远,盛立国、刘明他们经常要在前方坐下来等我们。他们开玩笑说,谈恋爱呐?这么慢!我说,你们谈得我们也谈得。楚洁往往只是在边上笑。后来这种玩笑越开越多,只要我跟楚洁在一块,他们就过来说两句。比如我跟楚洁生火做饭盛立国就凑过来:“谈哪?”我们就说:“谈哪。”照相时,他们说手拉手,笑一笑,我们就手拉手,笑一笑。他们说靠紧点,我们就靠紧点。有一次睡觉的时候他们说一男一女叉花着睡,我跟楚洁就靠在一起和衣而卧。黑了灯,盛立国大声问:“我这有工具,要吗?”我就说:“要。”玩笑开到这儿,大家都觉着好像也再开不出什么花样了,也就不开了,我们骨子里还是些颇为严肃认真的人。我跟楚洁聊天的内容中就有不少严肃的问题,比如人生观,爱情观及我的追求,我这个人喝了酒就爱说一些这类话题,我觉得酒后谈人生一向是我的一个特长,尤其是对女性。楚洁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她学的是理科,在这些问题上一直缺少良师益友。她又说她爱独立思考,我恰好弥补了她这方面的缺憾,同时她也解决了我找不到听众的苦恼。跟楚洁谈人生,有点“在一张白纸上可以画最美丽的图画”的感觉。我能想见我们俩背着双肩包,一步一个脚印走在洒满阳光的山间公路上,我右手持酒,左手拈烟,比比画画,妙语连珠,满嘴皆是闪烁着智慧火花且带有个人独创性的至理名言;她则双手卡在双肩包的背带里,两眼直视前方,在阳光中频频点头。但即使如此,她也并没对我表现出什么崇拜之情,她接受我有关人生无聊的宏论就像接受酒精利尿这一医学知识一样,就是接受。她不去深入思考,不去擅自发挥,只是接受。7在霓虹闪烁的西单商业街上,我们如从战场归来的退伍兵,心情怡然地接受就这么久违了四天的都市繁华。其实郊游的意义,郊游的高潮没准就在此刻吧。蔡宁身材高挑,天真开朗,又化妆有术。盛立国爽朗热情,比起我跟刘明可以说身材魁梧(我跟刘明都是一米七冒头,盛立国将近一米八),且热心挣钱,虽未发迹但给人一种前途无量的感觉。倘若天上掉下一张馅饼来,砸中的肯定是盛立国而不可能是我跟刘明。蔡宁与盛立国走在最前面,颇为和谐,可以面对西单街头的所有新潮男女而毫无愧色。在野外盛立国与蔡宁多次失踪,这四天他俩肯定没闲着。刘明与崔霞走在中间。他们结婚一年来颇为美满。他俩沉稳、保守、不见异思迁,并且绝不是那种对生活丧失了热情令人乏味的两口子,我曾想,刘明与崔霞的一生有可能是我们这圈人中最成功的一生。在野外,有一天我们坐在干涸的河床上野炊,盛立国与蔡宁大约“回北京捡柴火去了”,剩下我们四个边喝啤酒边聊天。谈到盛立国最有可能被馅饼砸中,刘明说:“可别砸着我,即使是馅饼。”他又说,“既然天上能掉下馅饼来,那就什么都能掉,老天爷那孙子手可没准。”崔霞插嘴说:“你们怎么净想天上掉馅饼的事?”刘明对崔霞的驴唇不对马嘴给以宽厚的微笑,他喝着啤酒,两眼望着灰色的天空,继续说:“这孙子虽然手没准,但总体上他还公平。”楚洁用塑料杯小口喝着啤酒,含笑不语,谁知道她在听什么,我只当她在认真地听,在会心地笑。我对她说:“刘明领教过‘这孙子’的滚木檑石,见着黑影就躲。”楚洁还是含笑不语。后来她终于说:“你们相信飞碟吗?”我心说哪跟哪啊,但当时酒喝得愉快大家也就谈起了飞碟。后来盛立国回来,又继续了一下“老天爷这孙子”的话题,盛立国一边拢柴火生火一边说:“我盼着被馅饼砸死。”8在西单街头,我跟楚洁走在队伍的最后。我们不是恋人,也不是夫妻,我们只是相识的一男一女。四天来我们之间遥远的距离拉近到相识这一步就停止了,我们彼此在对方心目中大概都没有产生异性的感觉。由于东西少了,女孩们的包都移到了男孩肩上。楚洁的包自然是我帮她背。几天来我俩已习惯了这种非恋人式的关怀与被关怀。楚洁是个好姑娘,每次都谦让一番,不像有的姑娘将“拎包开门”这种事视为男人应尽的义务。我们经过一些美丽耀眼的橱窗。楚洁或许是由于快到家了的缘故,情绪饱满,话也比较多。我现在已忘了她都说了些什么,总之,我们在盛立国蔡宁矫健身姿的带领下,拐进一条胡同,来到那家灯火通明热气腾腾的饭馆。一进饭馆,我的情绪才陡然饱满了起来。说实话,刚才在街上,我情绪并不怎么好,多年来,置身闹市,我总免不了一些被压迫感,或被排斥感,总之是一些不太健康的情绪。饭馆可以缓解我这种情绪,岂止是缓解,我多年来已经变成一个一进饭馆就高兴,就两眼放光,就如鱼得水,就将一切愁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就觉得可到了家了——这么一个人!“两眼放光”——这还是后来楚洁指出的,她还说我“一见饭馆就走不动道”。9那确实是一家不错的饭馆。盛立国与三个女孩去洗手。老板娘三十多岁,略有姿色,出奇地热情并一眼看出“刚玩完回来吧”。刘明对老板娘说我们去了哪哪哪,老板娘就说哪哪哪她也去过,现在怎么样了之类。我坐在一边,感受着饭馆的气氛,心中无比踏实。盛立国率领女孩们洗完手,我们六个围坐一桌,一男一女“叉着花儿”地坐。外人看来会认为是三对。我跟楚洁对这种误解多少有些抵触,但因为那天是“最后的晚餐”吧,不知是出于留恋还是出于对即将解脱的欢欣,我跟楚洁彻底放松了下来。据说那天玩老虎棒子鸡时属我跟楚洁闹得最欢,并且拼折了好几根筷子。10现在,我翻看着从野三坡到后来我跟楚洁在各种场合的相片,犹如翻看剧照。又一想,其实这些相片也可视作生活这场戏剧中的一件小道具。我翻着相册,我既在观看以往的生活,又在继续现在的生活。想成为旁观者是妄想。但你可以妄想!点菜——盛立国甩着手上的水滴说。三十多岁的老板娘捧着个小本笑眯眯地侍立一旁,盛立国斜叼烟卷,举着那大黑皮夹子菜谱一路点去,仿佛将军在部署作战方案一般。煮花生。拍黄瓜。肉皮冻。小葱拌豆腐。京酱肉丝。猪肉炖粉条。唔,素炒土豆丝,素炒西兰花,嗯,火爆腰花。来个什么汤,你们喝什么汤?盛立国抬头问我们。我们说随便。什么汤?盛立国又扭头问蔡宁,并把菜谱移置蔡宁眼前,表现出一种独裁者的宽宏大量。鸡蛋西红柿?蔡宁环顾大家。行行行,就是它!就鸡蛋西红柿!众人无一珍惜这一民主权利,七嘴八舌地一致通过。先来十个啤酒,饮料你们自己点,不够再要。盛立国将菜谱合上,递给老板娘。众人擦杯子、擦碟子、掰筷子,做上菜之前的准备工作。啤酒上来了,刘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咱来点白的?崔霞捅了他一下。刘明不理睬,只说,白的解乏。一瓶二锅头上来了。那天我们喝到很晚,后来又要了近乎多一倍的酒。我们将划拳,老虎棒子鸡,包子剪子锤,黑儿谜儿,单人我倒霉,猜火柴棍,开火车,接成语,背古诗,英雄狗熊爷爷孙子几乎玩了一个遍。酒自然是多了。我中间吐过一次,但走出酒馆时那种天大地大我最大满天繁星向我扑来的美好感觉仍记忆犹新。当时是初夏,空气中有草木萌动的新鲜气息及槐花的香味。这个时节往往容易让人生出些感伤什么的。那天我们是分成两拨走的,楚洁跟盛立国蔡宁一道。我跟刘明两口子一道。11我只记得第二天睁开眼没多久,李泉就来了。那是一个晴天,大约有柳絮什么的,反正空气开始热了。李泉跟我一样,没有工作,在家写小说(说这句话需要硬着头皮)。我们经常谈论卡夫卡一类的倒霉蛋艺术家。他们的苦难让我们窃喜,让我们勇敢,让我们感到温暖,让我们为此连干三杯。我们就在那个暖融融的天气里上街去喝酒。街上有姑娘穿裙子了。有放学的初中生穿着天蓝色的运动服成群结伙骑着车风驰电掣从眼前骑过,小姑娘们的欢声笑语掠过我们的耳畔……我跟李泉就是这么大认识的。我想起昨天晚上的一些片段:那条有些阴冷的胡同;胡同里的白色路灯光下青嫩的杨树叶,我跪在一辆吉普车后面哇哇大吐,楚洁帮我捶背,搀我回酒馆,说一些类似哄小孩的话;在回家的面的里,我对刘明发下毒誓:春节结婚!刘明说喜酒他包了,说他有两瓶70年代的茅台本打算送给他们科长的现在他不打算送了……12我跟李泉进了河南饭庄,这是一家门脸颇大的饭庄。上二楼,靠窗坐下。要了一盘泡菜,六瓶北京白牌儿。这是一家尚未承包的国营饭庄,服务员只是照章办事,对所有顾客都是不咸不淡的。那是1991年,小平尚未南巡,经济还有些萧条。我与李泉的这种单独对饮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大约一礼拜一次。跟李泉在一起可以不说话,可以谈人生、艺术一类的问题,这两点是与刘明、盛立国喝酒所不同的。打小一块长大的朋友中就剩我们四个人关系仍比较密切,这与我们四人都喜欢喝酒且酒量惊人有关。我们四人的醉态各不相同。盛立国喝多了喜欢滋事,如骚扰妇女及与比自己壮十倍的膀汉对骂等等。刘明喝多了喜欢翻墙、上树、爬电线杆子等等,这些他平常清醒时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东西在酒醉之后皆成为等待他征服的、可爱的障碍。李泉喝多了比较戏剧化,他喝得越多越强充冷静。他喜欢恶作剧,如打匿名电话,敲陌生人家门,在马路上冒充导演、记者、诗人向行人尤其是姑娘提问,大约是他的好奇心比较强;偶尔他也拔个气门芯什么的,这肯定是在电话里被人家臭骂了一顿之后所为。我似乎喜欢偷些东西,近两年已不太敢行窃,只是顺手牵羊,弄得我家里的酒杯、餐具大小不一五花八门。我还在凌晨三四点扛过几次冬贮大白菜,比较荒唐的一次是我把一家居委会的大木牌子扛回了家,当时大约是觉得这好歹是块木料,第二天看着扎眼且觉得危险,慌忙找来一个叫钱瑞的会木匠活儿的哥们,又刨又锯,打了一个小板凳……钱瑞将这一事迹流传出去,成为我在众哥们间的美谈。后来这板凳送给刘明了(我还是觉得碍眼),如今刘明的儿子就是坐在这张板凳上幸福安心地吃饭、喝水及听崔霞念儿歌。13我跟李泉慢慢喝着酒。那盘泡菜只是摆设,我们漫无目的。但我们知道喝多了以后目的会自己跳出来。春天傍晚时分的阳光仍很强烈,我们看不到楼下大街上的人流,但我们能听到喧哗的市井之声。我们能看到街对面那些50年代建造的灰色办公楼,那是财政部,那是计委,那是机械委……我们住的这一片是我们国家大机关的集中地。我们的父母在那些机关里工作了一辈子。现在我跟李泉这两个“机关”的后代坐在“机关”对面的酒楼上一点“机关”也没有(连话也没有)地喝酒。我们的父辈大多是农民进城。他们没有特长,他们不认祖宗,他们对故乡很少表露感情,他们略有文化(大多是小学初中水平,后诈称大专),他们不谈爱情(我们曾向他们探寻,结果我们中多数人都不知道我们的爸爸是怎么勾搭上我们的妈妈的),他们大多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我们25岁以前对他们的嘴脸都有不同程度的憎恨,之后就觉得可笑了),他们是些貌似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到老年大多改信气功或金钱)。现在他们管不了我们了,现在我们有些爱他们了,但我们从小到大生长在一个不擅表达爱意的环境中,温情脉脉、亲情融融那一套我们做不来,对此我们深感欣慰。我说的“我们”起码指我、李泉、刘明、盛立国。我们初高中时特羡慕那些艺术家庭、胡同串子家庭,后来我们觉得,干部家庭也挺好。我们没什么能耐,但我们有房啊。新中国对机关干部的住房相对优厚。有房就可以“造”,有房就可以不吃你们那一套。这也使我们愈发的没能耐,守着空空荡荡的“大瓦房”,我们认了。“写得怎么样?”李泉问我。“最近没怎么写,你呢?”我问李泉。“我也没怎么写。”李泉说。我们喝出些高兴的意思了。外面的路灯亮了,天空呈现春天傍晚特有的淡紫色。酒楼内的壁灯、顶灯也纷纷亮了起来。天黑了。食客们渐渐在大厅里坐满,有办公室主任模样的人物领着些外地干部谈笑风生步入屏风后的雅座。我们又要了啤酒和一盘花生米。我开始眼光坦荡地打量那些上酒上菜的服务员。这儿的服务员都是大嫂,她们经多见广,刀枪不入。我跟李泉谈起了女人,李泉发了通牢骚,说他女朋友周小泉如何令他烦,他如何想吹。他每次都说类似的话,说了两三年了。后来提起了楚洁,李泉说,找来找来,让我见见。我走到柜台前给楚洁打电话,我觉得我特别想念她。酒后的我在某些领域中往往有超水平发挥,比如搓麻,比如与女人相处。电话是楚洁接的,我说我正跟一个哥们喝酒,你是否能来?她犹犹豫豫吞吞吐吐了一番,我忘了我说的一堆话中哪句让她下定了决心抛掉矜持奔赴我们这个酒场的,我喝开了以后就认为天下人事皆无聊,唯酒为乐,她没理由不来。我多次喝高兴了都是本着这个原则抱着电话到处盛情邀请。我这些年与外界交流的一个重要场所就是带电话的酒馆,在这里有时候我表现得像个公关专家,或者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老油条,一扫我平日的阴郁、木讷和羞涩。我走回桌前,对李泉说,再点两菜吧。酒喝多了以后付账的压力也顿时减轻,再说一会儿还来人呐。14在楚洁到来之前,我跟李泉划起了拳。我俩拳法笨拙,没什么讲究,重要的是酒喝多了之后总要有些节目,才能越喝越高兴,我们俩说好三口一杯,酒下得飞快。这样当楚洁到来时看见的就是两个高兴得上了天的年轻人——他俩眼里放光,嘴里喷烟,时常旁若无人地高声大笑,欢快之极。楚洁很快就被酒桌上的热烈气氛所感染。没人能拒绝我、李泉、酒这三者搅和在一块酿造出的热情。我们在“来晚了来晚了罚酒三杯”的口号声中每个人又痛饮一杯。楚洁只喝了一口。“哎?一口闷一口闷!”我说,楚洁犹豫了一下,面对我跟李泉笑眯眯的注视,一口闷了。“满上满上!”李泉给她满上。楚洁坐在昏暗的灯光下,而对一桌狼藉的饭菜,小脸红润,表情幸福温馨。其实我当时看什么都是幸福温馨的。15后来我们又换到一家有雪亮日光灯的个体小餐馆,喝到半夜,楚洁突然醉了。她一醉我跟李泉立马醒了。其实她早就醉了,她一直趴在桌上睡觉,我跟李泉聊得火热没发觉她的异样,后来她哇的一声吐了。从这儿开始我就记事了。我跟李泉把她架了出去,在树根下拍背。她的手指干枯冰凉,身子却极软。我跟她一块跪着,一边拍背一边指导着:吐,对,用手抠嗓子眼,中指,往里伸,对,对,吐,吐,吐,对!哇——对,对。哇——哦,宝贝对。哦——哦——她吐完了开始呻吟。好点了吗?好……好多了。谢……谢。甭谢,昨天我不是也这样吗?咱们扯平了。哦,吐完了真……舒服。还喝吗?不,我想回家。回什么家呀!我妈在家肯定等我呢。是啊是啊,我送你我送你。这是,在哪儿啊?二七剧场。哦——她一边呻吟着我一边把她搀了起来,李泉坐在十几米开外的马路牙子上抽烟,还唱着歌,他脚边摆着三瓶啤酒和一包天坛雪茄。我搀着楚洁坐到他身边。李泉不知是冲自己还是冲我们喃喃念叨着,“唉,吐了就好了,吐了就好了。”春风拂面,深夜的马路上空空荡荡,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中学时代。我们一人握着瓶啤酒,一人拈着根烟,楚洁坐在中间。我一直向往的不良少年的生活在我的青年时代终于实现了。当年那些流氓痞子不带我们玩,现在,当他们纷纷改邪归正之后,我跟李泉却在他们没走完的歪道上越走越深,越走越远。“我早就想这么干了!”——这就是我当时想说的话。如铁沫子一般坚强有力的天坛雪茄,如海洋一般荡漾在体内体外飘乎的啤酒,温柔夜色,扑面春风……这就是我那天晚上的全部感受。16大概从那天晚上之后,楚洁便算正式加入到我们喝酒的行列中来了。她颇有些酒量,能喝个两三瓶啤酒或三四两白酒,她酒量的顶峰应该算是在我和她“明确恋爱关系”的那几天吧。那时正是仲夏,七八月份吧。我们常十一二点出动,去甘家口或长安商场门口,吃螺蛳、煮花生,喝冰镇啤酒,常常通宵。依然是我跟李泉,有时叫上楚洁、周小泉。有一天楚洁喝多了就住我那了。我当时只是把楚洁当成亲密的酒友,其他念头一点没有。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清晨四五点,窗外晨曦微露,有扫街的声音,树叶间的知了在试探般断断续续地鸣唱,楚洁倒在我的床上酣睡,我丝毫不记得她的身体有些什么过分的裸露。我将身体放在沙发上,看两眼天,睡去。醒来已是蝉鸣四起,窗外燥热难当。楚洁在看书,头发湿漉漉的,大概刚洗完澡。我也爬起来去洗澡,一种异样的感觉一闪而过。我洗完澡,她还在看书。我抽烟,喝水。她的沉默令我有些紧张,不自在。我又想喝酒了。我问她几点起的?睡得好吗?还记事吗?看的什么书?天儿够热的。她坐在我的单人床上,背靠着墙,两腿平放,裙子整整齐齐拉到小腿上,书扣在大腿上。她说我用了你的牙刷。说你这儿怎么没有表?说我们家那边是楼群窗外没树。说天儿是够热的。过了会她又说我能抽支烟吗?于是她就抽起了烟,坐在我的正对面。她抽了两口就咳了起来,咳得还挺厉害,我想应该上去拍拍背但走到跟前又觉得男女有别不好下手,但我分明已走到了她的扶手的位置,于是她就一把攥住我的手,头离我的肚子很近地又咳了两声。我说别抽了她把烟杵在烟缸里又轻轻伏在我的肚子上,我于是就抚摩着她湿润光洁的头发,两眼望天,血往上涌了涌。一向遥远的楚洁,头发竟如此温柔,我的……有些硬了。她说,小声地,喃喃地说,以后少喝点酒,好吗?我说,说我吗?她说唔嗯,并把头埋得更深了。我单腿着地,另一条腿屈膝抵着床帮,我们俩就那么抱着。我心想昨儿你还跟我拼酒来着,怎么今儿反倒又劝我少喝?但我嘴里还是说,控制着音量,模仿着她的语气说,我没事,我没事,你得少喝。她抱我更紧了些,呼着热气,说,不,每次我都是为你才喝。我脑子里闪过酒鬼为了喝酒可以找出各种理由的说法,我无声微笑,想她若是个酒鬼我会多么轻松愉快。我的想法太多,我的血降了下去。我的……软了。但我仍那么单腿独立着,手在她头发上。过了会儿她哭了。我说别别别,我去给她找毛巾。我们分开了。我和她并肩坐在床沿上,我抽烟。她哭了会安静下来,撤身往后靠在墙上。我扭头看她,见她怀里死死抱着我的毛巾被,将头低低埋在上面。烟抽得我口干舌燥,此刻我无比想念冰镇啤酒。那时我住的那间小屋既无冰箱也没存啤酒。我有些垂头丧气。我起身给她倒了杯水。我从墙角里翻出半瓶冬天喝剩的二锅头,我为自己倒了一小杯,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她看了我一眼将头埋得更低了。我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又连喝了两小杯二锅头。体内顿时火辣辣地燥热,窗外的酷暑和蝉鸣反倒显得有些遥远了。我有一种就要到地儿了的感觉。我干笑两声,又喝了一杯。我说,哈,辣!就盯着她看。她死抱着毛巾被和水杯,头低垂,一动不动。我叹气,嘟囔,起身溜达,趴在窗口,又坐回沙发。我有些高兴了,我觉得这回我确实到了地儿了。我说,楚洁,咱们出去走走?她抬头看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我们就出门了。一下楼,我直扑小卖部买了瓶带冰碴的冰镇啤酒,连喝两大口,将从嘴到胃火辣辣的二锅头味冲洗一光,我顿感浑身释然,有一种身处美丽新世界的良好感觉。我为楚洁买了根红果冰棍。我们沿着院里的林荫道散步。我拎着冻手的啤酒,感到周身凉爽且景色宜人。不远处,有带红箍的居委会老太太坐在小马扎上拎着大蒲扇扎堆聊天,她们神色诡秘地向我俩这边张望,我看她们两眼,她们慌忙将目光移开。我跟楚洁走出大院,走进繁华的大都市中去了。17楚洁的情绪不知何时高涨了起来。起先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后来赶上比较空的公共汽车就坐几站,就这么着我们到了城市的另一边。我记得在东四的一家小饭馆里,楚洁坐在我的对面,时常欢快地笑。我又喝多了,现在只能记得如下的一些片段:我们坐临窗。傍晚下班的自行车流在夕阳的蒸烤下从我们身边涌过。后来天黑了。但因为是商业区,外面依然人声鼎沸。有年轻的暴发户手持砖头般的大哥大偕浓妆女郎三五成群拥进这家饭馆。大约我向楚洁讲述了我的恋爱史。她在我的追问下告诉我她中学时代一段似是而非的单相思。她屡次强调少喝点少喝点多吃饭多吃菜。我告诉她以后一定少喝但今天应该庆祝难道你不愿意干一杯吗?我诚恳热切地举起酒杯直视她。她略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愿意。后来我又说,为了相逢——一杯。为了野三坡——一杯。为了刘明盛立国——一杯。难道就不为了李泉吗?又一杯。于是她也喝多了。我说难道你不说点什么?她两眼放光兴高采烈地想了想。为了戒酒!她笑嘻嘻地说。好!我与她碰杯,并且为这个一般般的幽默我们大笑。后来我们挪到了外面,挪到了挂满彩灯的槐树下。大约在深夜,我们俩坐在马路牙子上了。那个地方肯定远离饭馆,八成是东三环一类的地方,宽阔的马路上只有稀疏的车辆,无一行人。后来又走了很远的路,在某个立交桥下有小吃摊,她要了两碗馄饨一瓶啤酒,于是我啤酒就馄饨,继续喝。我喝着喝着想起自己无钱的窘境,想起近日来每次都是楚洁美滋滋地慷慨结账,望着她在我旁边专心致志吃馄饨的憨态,我竟然眼中涌满泪水。我扭过头去,远处的霓虹灯一片模糊,我一边喝酒一边念叨着妈的妈的妈的……身心陷入某种落难秀才、世不容我、有心报国、无力救美、举家赊粥、顶风前行诸如此类自卑自怜自我悲壮之中。天亮时,我又笑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将她送到她的家门口,她说趁父母未醒之前偷偷潜回正好。我开玩笑说我要上去,她说这太危险。在此之前,我拉着她的手,和她抱了抱。在我心目中一向仅仅是“熟识”的楚洁此刻与我肌肤相亲,让我觉得还是有些突然和陌生。那大概是一个星期日的早晨,虽然阳光明媚但早起的人很少,楼区中空空荡荡。这是一个绿化得不错的小区,花坛中的鲜花在晨风中静静盛开。后来我打车回家,倒头大睡。下午醒来发现脚上起了两个血泡,腿上还有些擦伤,浑身巨累,好像进行了一夜的急行军。18那时的我还坚信浪漫的爱情,楚洁与我心目中的憧憬相去甚远,我心目中的女人按李泉的话说就是“大美女”,而楚洁的外表太普通了。我打算找个机会跟她说道说道。后来机会倒有,我也说了,可是她已听不进去了,更关键的是我说不明白了。19那年9月份的一天上午,秋阳高照,我刚从睡梦中醒来,听见周小泉跟楚洁在小声聊天。楚洁已经算是我的女朋友了,她常在我那过夜。周小泉每天去早市买菜,只要是楚洁的自行车在外面停着,她就喜欢进来坐会儿。她俩坐在我对面的长沙发上,聊着昨晚的那顿狂饮。周小泉说:本来打算买鞋的,都看好了,一百四,李泉正咬牙掏钱,我说再转转,都怪我,一转,就碰上了刘明两口子了。于是他跟刘明在商场门口抽烟,我跟崔霞我们自己逛去了。逛了半天,我还是没买那双鞋,后来一进酒馆我就后悔了,想,完了,这鞋不知能不能还给我剩一只。楚洁说,后来怎么他跟盛立国也去了?周小泉说,找的呗,反正也不远,以后你来找他他要是不在你别在这傻等,他们就是固定的那么几家小破馆,一找一个准……楚洁说,哼,我才不找呢,喝去吧!再说他给我留条,说是去找文学前辈去了。周小泉说,倒是碰着一个前辈,叫老五还是老三什么的,说是七十年代威震西城,手里还有三条人命,弄得狗子非要跟那家伙拜把子……我翻身,睁眼。从我这背阴的小屋窗口望出去,外面的天空湛蓝无比,那时北京似乎还没什么污染。屋内的两个女人沉默了。屋内好像也有湛蓝的光辉在闪烁。痛饮之后,宿酒才消时分,倘不是喝得太难受,我总是能感到世界的一种异样的安详,大约是狂热已尽而诗意尚存吧?后来周小泉走了,楚洁立在窗口,似在生气,又似在下什么决心。我叫她名字,并且伸出手。她慢慢离开窗口,她搅动了室内湛蓝的光辉,她坐在床沿上,我抱住她,后来开始慢慢做爱,做完了爱,她的气也消了。我们走出家门的时候,都感到心旷神怡。当然在床上的时候我又一次向她表明了“一定少喝”的决心。那天深邃的蓝天中有直升飞机在航拍,头上树叶已有飘零的了。酒醉以后,人总是很衰弱,同时也容易变得温情。我跟她手拉手地去逛商场,去解决饥饿问题。我们大概都觉得要好好度过北京这最美好的季节。那天周小泉拎着一兜蔬菜从我那走时对楚洁说,结婚吧,结了婚就好了,看人家刘明,每次都不醉。20我大学毕业后,忽然发现还有结婚这回事。我竭力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总是想不明白。我参加了一些朋友的婚礼,去那儿大喝免费啤酒。这些朋友都是比较亲密的,我可以不必送礼,这主要是因为这些年来,我跟李泉在这些朋友心目中渐渐为自己培育成一副云游僧的形象,他们不仅让我跟李泉白吃白喝,还得在我们面前大骂婚姻无聊,媳妇没劲……没多久,他们就躲着我们俩了。又过了没多久,他们不再躲了。他们的阵容日渐强大。21忘了楚洁是怎么跟我提起结婚这事的,但我能回想起从一开始我们一谈起婚姻我总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她从一开始就不置可否,从不入套。初识那阵,我们坐在小酒馆中谈各自家庭,谈到我们都是在父母的吵嘴声中长大的,我谈一段,她谈一段,越谈越投机,越谈越觉得同病应该相怜。喝酒吧,咱可不结婚。我说。要结也不像他们那样,她说。她让我那口酒差点噎着。有一次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她终于与我口径一致了:不结!咱就不结!她说。为不结婚干杯!我说。干杯!她说。我们一饮而尽。她那天喝得大醉。在醉中她继续大骂婚姻:不……结!结……他妈……什么婚哪!她连脏话都说出来了。我觉出不对了,她骂得不真诚。而且为了套她发此毒誓,我一会得搀她回去,不值。我就说,其实我也不是特别讨厌结婚,或许,有的婚姻……不……结!我不结!她打断我,一头趴在酒桌上,睡着了。那时,我已习惯跟她在酒馆里对坐聊天了,她先醉去,弄得我很没趣,通常都是我先醉。后来我不怎么大骂结婚了,因为我每次的大骂她都能巧妙地化解,她的最后一招就是将自己灌醉与我共同痛骂。我改变了战略,我采取不严肃的态度跟她一起憧憬我们那美好的婚姻。我对她描述我们如何订婚,如何互送戒指,是穿婚纱还是披红袄,蜜月如何大干,为了多要孩子如何必须出国,以及如何过纸婚、木婚、铁婚、铜婚以至银婚、金婚、钻石婚……如何当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以至太爷爷太奶奶,以至合葬,火化后就把骨灰掺和到一块堆撒到拒马河畔野三坡——那我们相识的地方……我嬉皮笑脸地说得唾沫星子乱溅,此刻的楚洁坐在我的对面手里握着杯啤酒已是脸色铁青。啊呸!我才不跟你结婚呢!她恨恨地大骂一声扭脸看窗外去了。我眯眯笑着点起根烟,可心里觉得还是不对。哎哎,楚洁,我跟你开玩笑呢!我拨拉她肩膀,她死活不掉过头来,我发现她流了两行眼泪,我只能招呼:老板,来几张餐巾纸……这同样让我觉得很没趣。何苦来呢?总之,我与楚洁的关系就是这样,从一开始我就想将这种关系导入歧途,导入我认为的一种新型,但我始终无所作为,毫无建树。从那个炎热的夏天午后她抱着我的腰开始,我那时没说什么我今后似乎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并非我慑于贞操观的压力,这压力有,也就是那么一点点。关键是,我,没词。我不能接受,我也不能拒绝。我不愿接受,我也不愿拒绝。我单腿着地,单手搂肩,从那个炎热的午后,我似乎就注定要将这个难拿的姿势保持下去了。22我似乎有一个理想的恋爱模式,它的结局大概是这样的——男:要分手了。女:是啊,我们分别把这段日子留在记忆里好好保存吧。男:今后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我会时常回味起这一段的。女:无论碰上谁但你只有一个。男:是啊,只有分手你才会永远年轻。我一想到你会变成老太婆就痛不欲生。只有分手。女:我也不能容忍世俗生活对你的侵蚀,迫害,想到你将在俗人堆儿里像俗人一样干着那些俗事:挣钱,娶妻生子,拎着菜篮子在菜市场转悠,讨价还价——我简直不敢想,一有这念头我就不寒而栗!分手吧,只有分手你才不会那样!男:让我再看你一眼。女:(抽泣或眼圈红了)人生真残酷。男:是啊,别太难过了。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将来回想起这一段生活,我会欣慰的。这对我就足够了。我的生活再琐碎平庸我都能够忍受,我不能忍受的是,有一天你会七老八十的那副样子。老眼昏花满脸皱纹,牙掉得没剩几颗一天到晚只吃流食,弄得衣服上星星点点的粥嘎巴儿,万一你还像现在这么臭美再把一头白发染得黑油油泛着醒目的亮光让人背后说你老来俏老不要脸我还真不如死了,我无法面对,我会觉得人生不仅毫无意义而且令人厌恶!女:我也无法面对有一天你穿着肮脏得发亮的棉袄棉裤在公园的角落里与几个同样肮脏的老头子兴致勃勃地玩一副肮脏得发厚的扑克牌,你耳朵上夹着衣服夹子脸上贴着小王八专心致志得鼻涕都快过河了也顾不得擦,并且你还抓了一张牌舔一口唾沫嘴里“噗”“噗”地强撑出一副好汉的样子以掩盖你输牌的窘迫。那时我若回想起你年轻时抽着三五、万宝路喝着罐装啤酒志得意满的搓麻状态,我会,我会欲哭无泪的。男:是啊是啊,你早就绝经二十多年奶子肥大下垂老年斑爬满手背和松弛的脸蛋并且因为经常不洗澡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女:你驼背佝偻矮了十厘米耳背得经常答非所问有一次因为与小孙子抢糖吃被你那个不孝顺的儿子训了一顿你甘心接受批评差点被说哭了你老得牙早就掉光了但是又偷偷摸摸长出了几颗歪歪斜斜的小新牙——男:(两手成丁字状)停停停停——你,别是急了?女:(脸红扑扑的)我能不急吗?男:(诡笑)让我们把这副丑陋的样子留给别人去看?女:对,见好就收,及早脱身,那副烂摊子谁爱收拾谁收拾去吧!男:(执起女手轻拍)保重。女:(投入男怀)别了。俩人互相搂着轻拍了几下迅速分开,都不忍看对方的样子掉头各奔东西——地平线上的大全景:两个小黑人各自从左右走出画面。23可实际中恋爱的结局往往是另外的样子。另外的样子不新鲜(说实话我回想起来就头疼)。比如这样——男方要不断地喝酒,夜不归宿,甚至白天也不回家,躲哥们家下棋,一旦有出门远行的工作机会就奋不顾身地去争取,好不容易义正词严地摊牌时,还得千万把握住自己别在生理反应的带动下缴械投降前功尽弃(弄不好还会说出“其实我们还是有感情的”这类事后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咬下来的混账话);女方大约是:死缠烂打,盯梢,糊弄上床生米做成熟饭,自杀(包括跳楼,撞车,喝敌敌畏,抹脖子,吃安眠药,割手腕……),同归于尽(“先杀了你再自杀”),大喊大叫去当妓女……当然有不少时候是男女双方掉个个儿。最终筋疲力尽两败俱伤。不新鲜。且令人厌恶。24我想,我跟楚洁之间的爱确确实实是“造”出来的。我们刚开始同床共枕那阵,完事后,她总喜欢问:你爱我吗?我说,爱。于是她搂得我更紧了。我便抽根烟,定会儿神,过它半小时,再来一次,所谓的梅开二度。那时候我身体好,梅花三弄也是常有的事。造吧,反正已经爱了。我记得我那时候老吃羊腰子。烤羊腰子就冰镇啤酒,不错。我还记得我家门口那个羊肉串摊子上羊腰子总是很快卖光,我挎着楚洁,别的爷们挎着张洁李洁,我们围着那个脏兮兮的新疆人边吃边喝,有说有笑。新疆人在这支造爱小分队的包围中情绪饱满,拖着长声边唱边念:哎——嫩嫩的,香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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