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灵公约 - 第五章 老伯爵
?宴厅中混合了酒气与香料味的空气,裹着种种食物的气息,热乎乎地一团团扑在身上,蒸出了一身汗意。
五弦琴声叮叮咚咚地飘散在厅里,乐人唱着一曲又一曲篇幅长长的坠灵降临与英雄征战,却在众人高声谈笑声中隐隐约约地,听不分明。
林鱼青转了转手里的叉子,一大块洒着胡椒与盐的烤鸡肉,在明艳火光中泛起油汪汪的光亮。不过少年却连一点吃的意思也没有,只是竖着耳朵,想要从喧喧嚷嚷的声音里,努力分辨出那乐人的唱词。
当他刚刚听到拜礼王获得坠灵认主、天下一呼百应的几句唱词时,从长桌另一头,忽然传来了几声敲击酒杯脆响——铛铛几声,将一桌人的注意力都唤了过去。
梅索科伯爵咳了一声,在座位上慢慢地一挥手,身后几位随侍抬着几大桶调入了蜂蜜的热红酒,为众人重新满上,又给他斟上一杯。
“诸位遵行神的旨意,是西方神在人间的刀剑与战马,此次来集英岭平息坠灵之乱,我与我的子民都深感荣幸。”梅索科伯爵的声气低沉,勉强将杯子举了起来,一字一字慢慢地说道。
他这一次强撑病体出现在晚宴上,甚至连罗曼丹都吃了一惊。
因为病重,老伯爵声音听起来底气虚弱,但一桌正值壮年的骑士领主们,仍旧很快安静了下来——乐人止住了歌喉,只有五弦琴的琴声轻轻回荡。
林鱼青低下头,盯着面前泡在肉汁里的烤洋葱,强迫自己不要发出一丁点声音。
艾达坐在他身边,随着桌布一晃,她从桌下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膝盖。
尽管在这样暖和的宴厅里,梅索科伯爵的肩上还是裹着一件暗红色的厚绒披风。他一张苍白的面孔被厅中热气一腾,泛起了不自然的晕红;虽然形容枯瘦,但从他眉目间依然看得出依稀的坚毅之意,只是因为缺乏精神,神色仿佛有些迟缓。
“我身体不支,恐怕即将要蒙西方神召唤。这是我的大女儿蜜娅,在冬季到来以前,便要举行她的承爵仪式。日后,她与她的丈夫罗曼丹,会是统治这片土地的主人。”
梅索科伯爵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他身旁一位生得与艾达有几分相似、头发却并非浅黄,而如纯金般灿烂的年轻姑娘立刻叫了一声“父亲”。罗曼丹坐在另一边,面目严肃,一言未发。
“待你传承了坠灵,梅索科一族千年来的责任,便都在你的肩上了。”看得出,老伯爵说话说得很吃力。他的目光从桌上众贵族骑士身上缓缓转了过去,似乎意有所指:“我对你的期许,便是如同在座诸位一般,勇敢忠诚,恪守七诫。”
七诫?
林鱼青立刻看了一眼艾达,满腹疑惑,却又不能问。他此时穿的是一件联盟不联盟、桐源不桐源的华丽长袍,号称是东方某个“和玉城城守之子”;如果连这个看起来人人都好像知道的事也要问,不免令人生疑。
这时身边众骑士领主听了,已经一一站起,向梅索科伯爵举起了酒杯;唯有一个坐在老伯爵右首、身材臃肿肥壮的中年男人没有动。在众人纷纷落座后,他用手帕抹了抹自己稀疏的胡子,对蜜娅笑道:“教皇冕下也希望,夫人日后能更加虔心服侍神明。”
他这话一说,长桌上刚刚热乎了一些的气氛顿时又静了下去;众人的一双双眼睛,都瞧向了蜜娅,神色各异。
蜜娅眨了眨湛蓝的眼睛,飞快地瞥向了自己的丈夫;见他点点头,她有些无措地低下头轻声说道:“神恩庇佑,必当自省。”
“你说这个胖子讨不讨厌?”艾达凑近了,在林鱼青耳边小声说道,唇齿间还喷吐着热苹果酒的气味:“成日这样阴阳怪气,好像认定我们不忠于教皇,盯我们比狗盯骨头还要紧。”
“为什么?”
“罗曼丹说,那是因为父亲一直以来,缴给皇帝陛下的税金都比给教廷的多。”趁着桌上又一次响起交谈声,艾达轻声解释道:“可是本来就应当这样呀!”
林鱼青不大明白这些事,只是他对教廷全无好感,立刻附和道:“难道必须多收了税金才能侍奉神明?”
“就是!”艾达轻轻一拍桌沿,缩了回去。
仆人在众人间穿梭,为骑士领主们又添上一篮篮松软的“潘德美茵”。梅索科伯爵以手帕掩口,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肩膀震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他停下来后,却没理会大女儿的轻声询问,反而转头朝胖子督军道:“托了沙路尔特大人的福,如今集英岭及周围治地中,坠灵之乱几乎已经绝迹了。教皇冕下召集诸位阁下前来,其实倒没有了用武之地。不过,即使诸位只是盘桓几日,我也……”
“伯爵大人这话说错了。”督军抓起一块白面包撕成两半,挑拣着中间的杏仁和核桃,边吃边说:“沙路尔特大人之所以负伤,正是因为这儿的****棘手。一整个村子的人都从他手下逃脱了,岂不是说明您正需要教廷的援手吗?恐怕我与诸位大人都还要再叨扰一段时间呢。”
林鱼青听到一半时,已经一个激灵,装作品尝奶酪和水果的样子低下头,想仔细听接下来的谈话。
但是督军这话说完以后半天,梅索科伯爵也仍旧沉默着——他只是掀起眼皮,与罗曼丹交换了一个沉重的目光。
那胖子督军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皮球架在一个圆筒上似的,连他伸出的五指都肥肥短短,嵌着肉涡。他朝老伯爵笑了一声,指着自己身后一个五大三粗的随侍继续说道:“您倒不必担心我们会让乱民漏网。看见我的这个侍卫了吗?不瞒您说,这是来自我领地的私兵。我这一次带了他们来,便是要将教皇冕下的旨意执行彻底。他们常年与流匪山贼打仗,对于搜寻追踪很有一套,与骑士大人们一起出发,更是事半功倍。当然,这一切都还需要仰仗梅索科家的配合。”
林鱼青微微转过头,扫了那个随侍一眼。那男人一脸胡子毛发,穿着皮衣布裤,打扮得倒与罗德有几分相似。
梅索科伯爵只是点点头,不知应了几句什么话,声气比刚才更弱了些;过不多时,好像终于精神不济,眼皮半合半开地垂了下来。
罗曼丹见了,向督军低低说了一句,又向众人告过罪,随即亲自将老伯爵搀扶了下去。蜜娅与艾达赶紧站起身,一起将父亲送出了宴厅——望着梅索科伯爵被扶上一辆简便马车,艾达轻轻地吐了口气。
“你今晚倒真像个淑女,”蜜娅回头看了她一眼,抬起手将艾达的一绺浅黄头发别到了耳朵后头:“父亲虽然没说,但心里一定很高兴。”?
艾达怏怏地应了一声,一边与姐姐姐夫往回走,一边问道:“父亲刚才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他不愿意那胖子和骑士们在这儿呆着,为什么不直接赶他们走?”
蜜娅闻言一愣,眨了眨她蝴蝶一般的长睫毛,“父亲几时说不愿意让达克拉大人留在这儿了?”
“蜜娅,”就在艾达正要跟姐姐分辩起来的时候,走在一旁的罗曼丹出声了。他一向面容严肃,今夜却比以往看起来还要沉上几分:“伯爵大人的确有他的担心。”
困惑之下,蜜娅抬起一双碧蓝的眼睛,歪头望向自己的丈夫。她柔软的长长金发滑下肩膀,伴着耳坠上钻石闪烁的光芒,神态纯稚得看上去不像一位已婚夫人——她本来也只比艾达大四岁。
“集英岭及周边领地里,有可能出现坠灵的地方,审判团都已经去过了。”罗曼丹放缓步子,似乎有意在到达那一张餐桌之前,要先为妻子讲解明白餐桌下的暗潮。“除了从沙路尔特骑士长手下脱逃的人之外,其余的审判团队伍,几乎没遇见什么成气候的反抗,这一波的坠灵****已经可以说是结束了。如今仅仅为了追剿那一个村子的平民,教廷却召集了七位骑士领主来到集英岭……”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顿,像是为了能软化接下来的这句话。
“伯爵大人担忧,这是为了防止我们有可能的反抗,而提前部署的一步棋。”
“有可能的反抗?”蜜娅一惊,花瓣般的红唇轻轻颤了颤:“对什么的反抗?”
艾达紧紧地攥着拳头,一声不吭地跟在二人身边,静静听着。
“总而言之,”罗曼丹叹了一口气,眼见离餐桌不远了,压低声音匆匆结束了这个话题:“你不要与达克拉督军一行人多接触。”
艾达还想叫住他,问问他知不知道教廷审判团在外头屠村的事,罗曼丹却已经走了回去。
再度回到自己座位上的时候,艾达有些怔怔的,望着自己泛白的骨节发愣。作为一个贵族,她用餐时决不应该将手肘露出桌面;然而此时,就连她的姐姐蜜娅也没有来纠正她。
此时餐桌上一位叫做海伯的骑士领主,正在讲述他去年与另一名贵族之间的战斗——骑士团中直属的另外十位骑士长,虽然这一次一个也没有来;但教廷召集的所有骑士领主,却无一例外都是坠灵使。
敢与坠灵使起争端的,当然也是一个坠灵使;尽管在这种贵族之间的私斗中,大家往往并不以命相搏,可也不妨碍海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一场据说“持续了整整六日”的战役——最后自然是他获得了胜利。
艾达魂不守舍地听了一会儿,当她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想到海伯若是与姐姐开战了,不知谁会赢时,只听身旁有人悄悄叫了她一声。
她一回头,正迎上了林鱼青一双黑亮的眼睛。
“我问你,这个胖子督军,你知道他的坠灵是什么吗?”他压低了声音,在骑士领主们轰然响起的笑声中轻轻问道。
“他没有,”艾达用刀尖扎起一块抹了黄油的烤肉,拿在手中遮挡嘴唇:“我听说,他家族里的坠灵使是他哥哥。”
“噢?瞧他这样趾高气扬,还以为肯定也有一只坠灵。”少年眼睛一亮。
“我若是他家的坠灵,也不想选这个肥肥腻腻、面目讨厌的身体住着呀。”
林鱼青紧张地一笑,随即声音放得更轻了:“那可太好了。我有一个想法……就着落在这个胖子的身上。”
艾达一怔。
他们在晚宴桌上的窃窃私语,所幸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此时正是酒过三巡,面酣耳热的时候,罗曼丹与督军达克拉几人坐在长桌一头,似乎正聊着联盟内的时事;另外一边的骑士领主们谈笑唱歌,大饮大嚼——谁也不会去听这两个孩子说了些什么。
晚宴一直持续了许久。当夜色渐深,酒残菜冷的时候,结束了宴席的众人便由一个个女仆领出了宴厅,返回自己下榻之处。很快,像是有一股无形的黑暗的风,一一吹灭了各个窗户里的灯光;梅索科庄园过不多久就沉寂下来,被浓重的黑夜所笼盖。
夜平稳地一刻一刻过去,昏白的月光被乌蓝色浸染,自云层中挣扎出来,蒙蒙地照亮了重森堡高高低低的石砖墙壁。
从石墙投下的深浅不一的昏暗中,浮出两个更深的黑影子,窸窸窣窣,小步绕过石廊,紧贴着墙根,一前一后地走向院中的侧楼。
走了一阵,眼看侧楼已经在望,跟在后头的矮小影子忽然停下了脚。
“怎么啦?”前头那高了一个头的影子也站住了,缩在半座转角砖石柱的后头,问道:“为什么不走了?”
“我……我有些害怕。”第二个影子抬起手,掀开自己头上厚重的黑色斗篷,露出了艾达的一张小脸。她浅粉色的嘴唇几乎与面色融为一片白,唯有眸子在夜色和惨白里闪烁着光。“咱们不会被发现身份吧?”
“到时你不要出声,只负责看着他,我来问话——我没与他说过话,他保证认不出来。”林鱼青带着点儿安慰似的说。
艾达咬住嘴唇,垂下眼睛,一张脸上只有两弯淡淡的眉毛仿佛还有些颜色。
“你还担心什么?”
过了一会儿,艾达才开了口。她只望着地砖,轻声道:“我倒不是担心今晚的行动。我姐姐,你也见到了……她这辈子与人产生过的最大争执,便是与我拌嘴。罗曼丹虽然可靠,但他家族的坠灵也没有传承给他……假如、假如教廷真的想……”
她话没有说完,便渐渐地消弭了下去。
林鱼青也静默了片刻。总是当变故来临的时候,人才能意识到自己的无用——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他们此时心里那好像一脚踏空般的仓皇,却是一般无二。
“你放心,不管他们要干什么,咱们今天晚上都能打听个明白。”想了想,他凑近艾达耳边,小声说:“等咱们回来,我就告诉你一件大秘密,你听了一定高兴。”
那张掩在阴影里的脸,白色略略退了些,浮起了活泛的神情。艾达究竟年纪小,点了点头,又将斗篷罩上了。两个孩子浑身上下都裹在一裘黑袍子里,连面孔身形男女都瞧不清楚;他们趁着月色昏暗,悄悄来到侧楼的大门下,伸手一推,发现大门果然已经被从里头锁上了。
好在这儿是重森堡。
重森堡中的屋顶、房檐、楼廊,高低连绵地铺展成一片,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砖瓦山脉。这种攀上爬下的功夫,林鱼青一向最在行;他转身顺着柱子爬上一道石廊的顶棚,踩着它的边缘摸着了侧楼壁上一处凸出来的窗台。
顺着窗台朝里看了一眼,黑乎乎的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现在夜已很深了,里头的人大概也都睡了;少年一想到这儿,便下定决心,扒住窗台、踩着石墙往里翻——一片漆黑中他一个没踩稳,险些叫下方仰头看着他的艾达滑出一声惊呼来——不过好在他最终还是翻了进去。
然而林鱼青一落地,立时便暗叫了一声“糟糕”。
因为他落的不是“地”,是一张床——当他感觉自己踩上一个圆滚滚的什么东西时,脚下已控制不住地一滚,摔下了地;与此同时,一个男人猛地一声痛叫,从梦中醒了过来,抱着小腿惊喝道:“谁?”
楼下艾达吓得一缩头,与此同时,林鱼青也急忙一个拧身,扑进了床底。那大汉吃痛之下,一骨碌翻下床来,只见两只大脚落在地上,站起来停了三四秒,又原地转了几圈,大概是在左右张望。
屋子狭窄,家具又少,一眼就看完了,自然没有见着人影。那双脚仿佛愣了一下,一只脚又上了床,一只还在地上,显然是跪在床上往窗子外头望。
林鱼青不知道艾达躲开了没有,但他知道这家伙下一个要看的地方,八成就是床底下了。少年赶紧用膝盖和胳膊肘着地,无声无息地一点点往后退,一边退,一边死死盯着床边的空地。
那大汉一连扑了几个空,惊疑不定地咦了一声,两只脚都落在了地上。接下来,地板上果然多了一双手,又是一对吃力地沉下来的膝盖——当他跪伏在地,把脸和胳膊都伸进床底下的时候,林鱼青早已经从床后头悄悄站起身,踮着脚尖从他身后不远走过,轻轻打开门,顺着门缝溜了出去。
远远地,他还听见后头那人骂了一句“闹鬼了?”
即使余悸未消,少年还是忍不住低低地嗤笑了一声。
只要进来,就好办了。
在走廊里等了一会儿,林鱼青听那男人似乎重新睡下了,便下了楼,从里头打开大门。艾达很快就从阴影里闪了出来,二人一见面,都是一阵庆幸一阵后怕。由她领路,两个孩子蹑手蹑脚地顺着楼梯爬上了顶楼——这侧楼也不过才三层高,楼下住的都是亲兵,正主儿在顶层的最里头,一间最大的客房里。
叫他们微微松了口气的,是达克拉并没有在屋子外头放侍卫。
慢慢地打开一条门缝,林鱼青停下了手,听了一会儿。
暗夜仍旧沉沉,从窄窄的门缝里,扑出了人的呼吸和轻微的鼾声。抬眼朝里看了看,层层叠叠的模糊影子静寂着立在黑暗里。等了半晌,见没有异状,林鱼青才又一点点地把门推大了些,先钻了进去。
他把头上的斗篷拉紧了,咽了一口口水,悄悄地伸手入怀,摸出小刀。这一把从家里带出来的小刀,就是他们二人今晚最大的倚仗了。他不能叫出龙树,不仅是因为它还虚弱着——还生怕它一出来,就会被此时沉睡在梅索科庄园中的十几只坠灵发现。
在透过窗帘的微弱月光里,一切看起来都只是影影绰绰的一片含糊。督军达克拉肥胖的身影,在夜里剪切出了一条深黑色的弧线,伴着粗重的呼吸声上下起伏。
二人轻轻摸近床边,林鱼青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蹲下身子,随即转过头,用气声问道:“我动手了?”
艾达却没有回答他。
她仰起头,微光下的一张小脸看上去雪白。她呆呆地望着林鱼青的身后,面上一点点浮起了惊惧——
林鱼青浑身汗毛一炸,才要回头,只觉自己握着刀的手猛地被人一把扣住了。
督军达克拉的鼾声停了。
;
添加书签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