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匪 - 4天地(四)
顺军的优势在于灵活机动的马军,马步分离,为的是将己方的优势放大发挥;赵营优势在于稳固森然的步军,收马入阵,为的是不让己方的短处为敌所趁。两方用兵的核心均着眼在“扬长避短”四字,若是战况照此形势继续发展,胜败之数依旧难料。
可是,战场如棋局,落子无悔。将帅能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下灵光一现,也不免会被局势蒙蔽双眼,因一念之差而做出错误的决定。
高一功果断抽离马军,大胆包抄不断收缩的赵营大阵,可谓胆大心细的典范。郭如克紧急调贺人极马军入阵躲避以及起用两翼的预备队巩固侧背,是沉着的应手。本来按照预期,胜负的转折将取决顺军马军对赵营大阵背袭的成效,然而郭如克毕竟经百战,在紧急排兵布阵的同时,仍不忘观察全局,从而发现了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
这个机会,也可以说是郭如克主动创造的。
赵营兵马虽能依靠有素的训练与坚强的意志在短期内做到对大阵四边四角的布防,然而对面袭来的敌人少说也是己方的两倍,纵能守得一时无虞,依旧争取不到主动权。顺军进可攻退可守,大可以切断赵营兵马的后路,慢慢消磨。时间一久,己方兵马是否能坚持得住,实在是一个未知数。
郭如克是老练的指挥官,不会容忍将战场的主动权拱手让人。在他看来,一旦赵营陷入完全被动的局面,失败亦只是早晚的事。他必须运用策略,让己方重占主导。
说到底,短短一瞬间,能想到的策略很简单。郭如克下令正面列阵的起浑营四哨停止攻势便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因为他敏锐发现,分离而去的顺军马军兵分两路,两路打得皆是高一功的旗号。由此可见,顺军马军几乎全听从高一功指挥。这是赵营军官们都心知肚明的事,但时值顺军马军气势震天的当口儿,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抵御顺军马军,却很少有人能逆向想到留在正面那支为数数千的顺军步军的统帅是谁。
毫无疑问,只有大顺果毅将军杨彦昌。他是这场战斗大顺方面的最高指挥官,高一功未带马军离开前,高矗顺军步军阵后的中军大纛看得清清楚楚,即便现在大纛收起,郭如克也能判断出这只不过是杨彦昌意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其人必然且只能留在步军阵中——高一功策马扬鞭可以,杨彦昌为主帅若是行踪不定,先不说马军,步军阵的士气与战斗意志必然一落千丈,顺军虽自恃马强马快,但也没有豪气到眼睛都不眨一下将数千带甲的老兵弃置不顾的程度。
郭如克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几道命令传下去,坐等局势转变。事实证明,策略简单并不意味着效果不济。战场风云变幻,机会稍纵即逝,留给指挥官判断并作出决定的时间往往只在瞬间,优秀的指挥官能利用积累深厚的经验与见识大概率择优而行,但火候尚且欠缺的指挥官则不免因为慌乱而出昏招。
杨彦昌是成名已久的宿将不假,不过,至少在此时此刻此地,他被郭如克成功引入了彀中。或许是感觉大局已定,想要与马军配合一鼓作气奠定胜利;或许是小觑了赵营步兵的战斗力,认为赵营的停火是后继乏力的表现。总之,他抓住了赵营正面起浑营四哨故意停火的空当,下达了迅速进的军令。
要是他能再沉稳一些,等待己方马军冲击赵营大阵造成松动之际,再挥军正面掩杀,兴许换来的结果将成就他的英名。可惜战场没有如果,提前将步兵压上赵营阵线的杨彦昌很快感受到了赵营步兵那强劲的搏强度。他听回报的塘兵述说,赵营的长枪手们不但战力惊人、甲胄精良,奋战时口中还大声疾呼着一时半会儿听不懂的长短句,个个眼放凶光,如困兽般用命死战。原本期待一举撕裂赵营阵线的顺军步军们反而节节败退,血流成渠。更致命的是,不知从何处倏忽冲出不计其数的赵营马军,全都人马具装直似铁罐,从侧面舍冲击早就左支右绌的顺军步军,与赵营步军合力奋战。
正面长枪突刺如电,侧面马刀骑枪冲突如雷。天空突然应合也似雷电交加,尚不见分毫雨滴坠落,沉闷令人气窒的原野上,顺军步军阵列在激战之后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猛然炸沸。崩溃着的顺军步军浪潮般向着一侧涌动。透阵穿插的赵营马军如虎驱羊,所向披靡。
“别让杨彦昌跑了!”贺人极带头大喝,无数赵营马军踏着遍地烽烟,纵声呼应。
溃散难遏的顺军步军阵很快瓦解,贺人极带数百骑杀到中军处,只看到倒在地面上那面早被踩踏进尘埃的顺军大纛,杨彦昌则不见踪影。
天边滚雷隆隆,与此同时,赵营大阵内金鼓齐鸣,顺军马军正从各个方向展开冲击。
“顶住!”
左翼镇筸营统制周晋声嘶力竭地喊叫。枪刺成林,从栅栏拒马的各个空隙探出,早被蒙上双眼的顺军战马铁蹄不停,骑士看到了前方的障碍与防御,仍旧义无反顾端平骑枪冲刺。一时间,木屑溅、血齐飞,零零落落洒满草
地,第一排顺军马军大多为尖锐的木桩或枪头刺穿,战马发出凄厉的嘶吼,将骑士颠落。但就在刹那,后续袍泽接踵而至,伴随着砰砰闷响冲开它们尚且温的尸体,簇拥着冲进赵营长枪阵。
“再顶住!”
周晋双目充血,青筋暴起,眼前成团成簇的赵营长枪手还没来及的抽回刺出的长枪,即被战马撞飞,摔落四周。听着震耳聋战鼓嘴里高呼口号的后排长枪手们则结成更为致密的小阵,迅速填补空缺。
顺军马军海浪般前仆后继,阵阵拍击,意图撼动赵营阵线。枪林坚实,赵营的阵线就像被拳头击中的沙袋,纵然有所内凹,但随着凹陷越深,凹陷处也就变得越加牢不可破。
“为赵营、为主公!”
“为赵营、为主公!”
三排顺军马军冲击罢,后继乏力,只留下战阵边沿那成堆的人马尸首。即便畔横七竖八许多袍泽战死疆场,依然坚持着的赵营长枪手无不面色坚毅,在军官的指挥下呼喊着枪猛冲,向原地踯躅的顺军马军展开反击。
正当此时,突进过深的顺军马军两侧全都暴露在了分散开来的赵营铳炮的火力前,赵营鸟铳手蓄势已久,成百上千的铳口毫不留迸发出弹雨,凭借炮车灵活布置的赵营火炮同样再度布置完毕,与排铳交叉齐轰击。只一小会儿,但见残肢断臂漫天乱飞。困顿原地进退两难的顺军马军死伤无计,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适才冲杀所得的收获。
后续将近未近的顺军马军见势不妙,唿哨着收拢队列,撤向外围重新集结。赵营的炮铳不依不饶,撵着他们的退路狂轰猛,力度更胜之前,直将一二百步内的草木都掀飞殆尽,只留下一片狼藉焦土。
左翼前部的状况算是顺军马军整体冲锋收效的一个缩影,偌大的赵营大阵终究无法面面俱到,但哪怕有几处顺军马军得势,也很快被其他部分赶来增援的赵营兵士击退。这本是正常状况,自负如顺军,也没有期望只靠一次冲锋就将数千人的赵营大阵冲散。然而这当口儿,才在外围陆续集结的顺军却没来得及再度组织冲锋,就得知了步兵本阵溃败、杨彦昌下落不明的噩耗。
恋战者亡,通过一次卯足全力的冲锋,高一功已经感到赵营兵士作战意志以及技战术都远非昔对手可比,暗暗称奇。眼下杨彦昌本阵沦陷,重出阵外的赵营马军士气如虹,下一步肯定会开始往四处纠缠牵制顺军马军,配合步军作战。
失去了正面步军的掩护,冲锋亦无把握全胜,高一功明白今这场战斗自己已无力回天。于是不久之后,原先收束起来的高一功大旗重新立展开,远离战场而走。临近的马军小队目见此旗动向,亦先后竖起号旗,互相传递退兵消息。
赵营大阵不动如山,铳炮持续追,只任由贺人极的马军稍稍追击。慢慢地,原野趋向了宁静,四周出现了模糊,天地间的光线正在逐渐退去。
“打完了。”本阵所在的小土丘上,一直站立眺望的郭如克抬起僵滞的双腿,长舒一口气,边走边将手中的令牌扔到交椅边。
昏暗之中,顾君命愕然道:“闯、闯贼退、退了?”
“退了。”他对面坐着的孔全斌沿着唾沫点头,当看到郭如克转向自己这边走来,不由自主拱手赞道,“总管用兵如神,以劣势力却闯贼,实为我大明数年未有之大捷!”
只凭七千步兵,力战击退了将近两万并有着万余马军的顺军,郭如克这份战绩不要说在赵营,放眼近年来整个中原的明军中比较也首屈一指。孔全斌很清楚,这一场战斗的获胜将大大提振赵营乃至其他大明军队信心与士气。想到这里,不对郭如克处变不惊的心理素质与临阵应变的能力更加钦佩。
郭如克笑了一笑,没回应,反而仰头看天道:“暮色将临,闯贼既败,遁往西北,叶县空虚弹指可下。传令下去,大伙儿再加把劲儿,争取入夜前北上拿下叶县县城,今夜住瓦房、吃大锅蒸饭!”
孔全斌再无迟疑,肃立道:“是!”
不出郭如克所料,败退的顺军因受高一功节制,放弃了叶县,直接退回了高一功镇守的汝州境内。夜色深沉,更有小雨淋落,本来对赵营攻城不利。但郭如克故弄玄虚,分遣数门二号红夷炮每隔五十步一设,先后发炮。虽说并没有校准目标,只是在黑灯瞎火里头乱一气,但让城内稀疏的守军以为赵营在多个方向发动了攻势。
倘若赵营兵马仅仅猛攻一两处,守军聚集有针对地防御,黑夜将雨,赵营兵马今夜还未必能够如愿进城。郭如克虚张声势佯装发动大规模的攻城,守军自忖以己方的兵力,难以全部顾及,士气陡降,不战而走。因此赵营兵马得以在不利的天时地利下不费一兵一卒顺利夺取了县城。
当夜下了一场暴雨,很难想象若不能及时进城,尚在野外行军的赵营军队必将遭到严重的打击。顾君命亦对郭如克的智虑大为服膺,他为起浑营参事督军,发挥本职,以郭如克本称“郭虎头”为由头,趁兴编了“楚北
有一虎,破敌拔城三通鼓”的顺口溜,用以树立郭如克一之内连续攻城拔寨、野战取胜的神勇形象。传播军中激励将士,传播军外震慑敌军。
郭如克对此一笑了之,次雨歇,派人快马疾趋南面请侯大贵带兵速速前来会合。同时远布哨探,侦察汝州形。
军队在县城整顿两,南面侯大贵已进军到了南阳府城,又得知汝州高一功退回汝州,与同样败退此地的杨彦昌分兵驻防郏县与宝丰县。郭如克本待等候侯大贵军到再图谋汝州,谁想从北面突如其来的一封密信,不由令他心思活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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