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匪 - 106孟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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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将身着锁子甲,当先抢上山顶,自他身后,源源不绝有兵士自两侧分出。
    亭边的众人尚未从拓攀高授首的事中缓过来,这时再见大批人马上山,全都忘了争斗,一个个木讷地朝那将瞧去。
    高迎恩与穆公淳躲在后面观战,所以离那将近,细看之下,却是识得此人,韩衮军前悍将孟敖曹。
    韩衮原先在闯营当营头时,这孟敖曹就与另二人并称为“三骠”,后来也随之同投了赵营,当了个马军营的把总。他三十出头年纪,不笑时看上去很严肃,一笑起来就会露出龅牙,不过因他骁勇,没有人敢由此调笑他。而“敖曹”之名,也是旁人觉他勇猛不输东魏名将高敖曹,代以称之,和郭虎头一样,人唤得多了,他也索性以号为名。
    山上原先所有人加起来还不到五十人,孟敖曹一来,就带了上百人,一下子镇住了场面。他没有理会高迎恩的招呼,径直向前走,所到之处,围着的兵士全都知趣地向两旁分开。
    来到赵当世身前,他躬身行礼:“末将孟敖曹,见过都使。”说话间瞥见拓攀高死不瞑目、血污遍布的头颅,讶异非常,“拓攀高死了?”
    赵当世点点头,长呼一口气,将拓攀高的脑袋往地上一丢,道:“你来了便好,山下战情如何?”
    孟敖曹故意提声道:“回都使,山下高、拓二营皆溃,韩千总正带人搜杀追袭逃者,二营物资、人员,已皆为我所掌。”
    他洪亮的声音在山头回荡,闻者无不面面相觑,尤其是拓攀高手下几十人,先见自家掌盘子战死,又听此噩耗,战意顿消。几个主事的互相使了个眼色,也不管掉在地上,尚自渗血的拓攀高首级,一哄退却,聚到了亭西一片杂草地上。
    高迎恩本还不愿接受事实,然而,当孟敖曹从怀中掏出一个拨浪鼓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败了——那拨浪鼓是自己幼女的贴身玩具,从不离身。
    “你、你把他们怎样了?”高迎恩神情委顿,生怕自己的妻儿无端遭灾,心中又慌又急,但面对气势逼人的赵营人马,却不敢再表露出半点怒意,说话几乎像在哀求。
    孟敖曹将拨浪鼓丢给他,冷眼相对:“你听话,妻女自然无恙,若不听话,哼哼,昔日韩营头手底下可是有些人最爱吃女子幼儿的肉,你当知道。”
    流寇中的确有些人怀有吃人肉的怪癖,高迎恩听过,却未曾亲眼见过,然而都到了这份上,那还有他相信不相信的机会?他急跑两步,脚下趔趄,竟然滚倒在地,不过他浑不在意,直接就膝行向前,跪在离赵当世与孟敖曹三尺的距离外,凄声哭求:“赵兄,你我并无私怨,今日是你胜了,我认输,营中的东西你要什么就拿什么,只求赵兄菩萨心肠,能放了我一家老小。”说完,出人意料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高迎祥枭雄一世,到死脖子都没有软半分,而同为一母所生,高迎恩的姿态气度比起哥哥,岂是云泥之别可以形容?赵当世见他卑躬屈膝,涕泪纵横的窝囊样,不忍细睹,将脑袋稍稍偏了过去。远处,穆公淳则是面色煞白,心若死灰。
    过一小会儿,赵当世只听到高迎恩一直在呜呜咽咽地抽泣,十分不耐,乃道:“高掌盘起来吧。老闯王于我有恩,我非狼心狗肺之徒,只要你肯配合,赵营就不会为难你。”
    高迎恩得此言,感激涕零,直道:“多谢赵兄仁义,多谢赵兄仁义!小人这里替妻儿谢过!”大喜下口不择言,完全变回了卑贱的身份,开始自称“小人”。
    其实高迎恩的部下多有胆气雄豪之辈,本来还想做最后一搏,好歹拼个鱼死网破,可人人见高迎恩如此软弱无能,都打心底对其万般鄙夷,战斗之心亦自然而然,土崩瓦解。首先是一个人叹着气丢下了腰刀,而后几乎所有兵士都跟着他,抛弃了手上的兵刃,兵器掉落在地的撞击声“嘭嘭乒乒”,响如击缶。
    局势已经完全为自家掌控,赵当世首先分出人将山上的俘虏看押起来,然后立刻差人将不省人事的周文赫背下山送医治疗。他正准备下山,脑后忽起一声:“赵掌盘,小生愿为赵营效力。”
    急目瞧去,说话的正是穆公淳,此时他正跪于地上,直起上身,往这边看来。
    穆公淳是个策士,也是个毒士,如果恬不知耻将自己比作刘邦,那么覃奇功类似张良,而穆公淳则像陈平。赵当世需要人才,尤其是在身边帮助自己参谋的人,光一个覃奇功肯定不够,所以他只迟疑了瞬间,就转回身,将穆公淳扶起,温言道:“先生来投,令我赵营蓬荜生辉。”
    高迎恩眼巴巴地望着墙头草般的穆公淳,心中苦涩,不过有话不敢说,孟敖曹则将赵当世拉到一边,低声劝阻:“都使,此人反复,屡次易主,不可延揽。”
    赵当世微微笑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赵营自身尚且多次换主投靠,何以奢求他人?穆先生才堪大用,正解我营才匮之需。”
    孟敖曹新附,自不会一再坚持己见,见赵当世自有主意,默然而退。赵当世走回穆公淳身边,招呼他跟着自己一起走。穆公淳半点自惭没有,连看也没再看高迎恩一眼,施施然随着走了。只余个高迎恩,凄凄惨惨地蹲在一旁,嗔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
    走了几步,赵当世猛然想起一事,回头看去,发现张妙手正对着自己尴尬着笑。他也笑了,招手道:“老张,一起走呗。”
    张妙手笑着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短弓扔给部下,迈步跟来。原来,适才出手射杀拓攀高为赵当世解围的就是他。也只有他,才有技术在人影错落的乱阵中一击必杀。不管他是不是见着孟敖曹等人杀上来才最后决定站到赵营这一边,终归是救了赵当世一命。赵当世有恩必报,且也不想再树敌人,所以没有打张妙手的主意。
    赵当世先由孟敖曹引着到了高营,这里战事已经结束,据徐珲与韩衮介绍,高营的兵士在正面战场上被击败后,顿时作鸟兽散。几名营中的大将各带部曲,分头突围,高迎恩部下的凝聚力由此可见。
    当初赵当世派下的军令不在杀伤,只在缴获,所以韩衮佯追一阵后就与徐珲合力在周边布防。眼下在营中的俘虏尚有一二千,全给捆了,一匝匝绑在一起,垂头丧气。一车一车的物资从各个角落被拖出来,堆在一处,阜若山积。
    因为徐珲的人还在清点战利品,赵当世就准备先去拓攀高营中瞧瞧,但想起高迎恩的乞求,便问韩衮:“高迎恩的妻女在哪里?”
    韩衮皱皱眉,顾问左右:“你等可知?”
    内中有人回答:“听说薛把总占了中军大帐,没准当下人在他手里。”
    赵当世闻言一拍手,叫一声:“坏了!”说完,不等韩衮询问,着人领路,飞脚朝高迎恩的居帐疾走。
    他的担心不是多余,韩衮的二千马军均是从闯营出身的精锐,在闯营,赵当世耳闻目见,军纪绝比不上三令五申的赵营,而且高迎祥对于作为营中王牌的马军也十分优厚纵容。占一地、破一城,马军先剽掠,才轮得到步军,任凭他们烧杀淫劫从不限制。所以这群马军就像被惯坏了的孩子,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的杀戮是天经地义的。赵当世起初为了维稳,放权给韩衮,百忙中却忘了通晓军纪,而作为韩衮手下“三骠骑”之一的薛飞仙,更是以暴虐酷烈闻名,高迎恩的妻儿落在他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高迎恩虽然已成为赵营的阶下囚,可赵当世并不愿意因此违反了自己的诺言。言必行、行必果,是他做人的原则之一。
    赵当世火急火燎赶到高迎恩的营帐,满心希望自己能够及时阻止恶行的发生,可是,当他听到账中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后,心登时凉了半截。
    “都使……”韩衮抹去额头上的汗,赶上去,“你可是想阻止薛飞仙?”
    赵当世看他一眼,道:“怎么?不成?”
    韩衮微微摇头,面露无奈:“薛飞仙脾气古怪,发作起来我也不敢忤逆,左右不过是败将之妻,都使何必自寻不痛快?”
    名义上为韩衮手下的三骠骑实则各拥部曲,韩衮对他们也仅仅只能羁縻而已。尤其是薛飞仙,御下马军近千,最为骄横,韩衮说制不住他,并非妄自菲薄。
    赵当世没有说话,面色弘毅,走到帐门口,那里有着几个薛飞仙的手下守着,见了赵当世、韩衮,并无半分畏缩之态,反道:“薛把总明言,任何人不得入内。”
    作为赵营之主,赵当世何曾遭到过如此对待,当即怒起,喝道:“也包括我?”
    “这……”几个兵士互相看看,讷讷无言。
    孟敖曹这时道:“你等闪开,薛把总怪罪下来只说是我要求。”
    那几个兵士思忖一会儿,到底担不起责任,又见赵当世身后夜不收面露杀气,终是点点头,闪开了通路。
    掀帐入内,首先冲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帐内光线不好,若不是夜不收提醒,他都差点给脚边七零八落的尸体绊倒。再看那七八具破碎的尸体,清一色都是女子打扮,当是先前服侍高迎祥妻子的婢女。
    众人的入内惊动了薛飞仙,他本与三四个兵士,呼哧呼哧在暗处忙活,这时怒咤起来:“谁?”
    偷眼瞄到赵当世与韩衮,吃了一惊,赶紧收拾衣甲,踢了尚在忙碌的几个兵士几脚,几人一起转过身行礼:“原来是都使、千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赵当世听出他嘴上客气,语气却半是敷衍,半是恼火,也先不动怒,问道:“高迎恩的妻女何在?”
    薛飞仙奇怪地“唔”了声,吩咐左右:“把那贱人拖出来。”跟着皮笑肉不笑对赵当世道,“原来都使也好这一口,罪过,罪过。”
    赵当世不理他,只见一个花白的身躯从暗处被拖出,通体一丝不挂,浑身伤痕,听呼吸已是奄奄一息。若不是薛飞仙说此人是高迎恩的妻子,赵当世等人哪里辨认得出,这么个已被几个大汉轮流折磨的面目全非的残躯,会是当初高迎恩身边那个高贵美丽的女人。
    “高迎恩狗怂一个,讨个老婆倒是风骚。在营中花枝招展的,老子早想干她,真玩起来,的确爽快。”薛飞仙衣甲不整,却不在意,反而开始自吹自擂,“适才这婆姨的叫声各位都听到了吧?恁是浪催,难怪姓高的整日里一副痨病鬼模样,怕就是给她祸害的。”
    赵当世强忍怒意,指派一个兵士下去探了探高妻的鼻息,问道:“还有气吗?”
    那兵士回道:“尚有。”
    薛飞仙奇怪道:“这婆姨适才叫的欢,怎么这下又装死?都使放心,就她这样的,属下见的多了,少说还能接七八次。”
    孟敖曹一直再给薛飞仙使眼色,此刻也忍不住道:“你少说两句行不?”
    薛飞仙皱眉瞧他一眼,再看看凝眉愠色的赵当世,这才感到有些异样,还没等他说话,赵当世冷冷问来:“高迎恩的闺女呢?”
    薛飞仙迟疑了一下,还是道:“诺,在那里,刚才一直哭个不停,败了属下们的兴致,给属下掼死了。”众人顺着他指向看去,果见床底下一个半大孩子脑浆迸溅,仰面倒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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