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杯深琥珀浓 - 落月倚孤城(七)
夏鸢的奔丧远算不上奔,骑着马,带两名女婢,走一阵歇一阵。待她策马回长安,先帝的棺椁已殡于西宫。朱雀大道两旁栽的绿树凋了大半,她骑马,避开天子御用的主路,挨着侧边走,马蹄声哒哒,头顶忽而传来放歌声。夏鸢仰头,见街道旁,早起做活的小娘子推开窗,快活地哼着歌谣。
短短小半年,皇城内换天子、抄于家、查巫蛊,先帝驾崩、吴王守陵,闹得是腥风血雨,可看看眼前这哼歌的小娘子,又觉得贵人们的旦夕祸福,与百姓并无多大干系。
夏鸢勒着马,悠悠然听她唱的短歌,忽而笑了。
回府,她换上一身白衫,携吊书,又匆忙往禁庭去。
凑巧沉念安也来谒见圣人,两人的车马在宫门前遇上。
沉念安来是为述职。“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故鸾和帝要停柩叁月至七月,方可归葬皇陵,期间需凌官不断供应冰块以镇尸,直至殡期结束,请太卜署的太卜令入宫占卜葬期。夏鸢则是携吊书入宫寄告哀思,并向凤泽女帝提请复职。
二人都不算为了顶要紧的事,因而很快便见完圣人出来,一同沿着高墙慢慢朝宫门走。
“夏宰相的探亲假用得可真不巧,错过了许多事。”沉念安淡淡道。
夏鸢只是笑。“辛苦您了,我手下的人没添麻烦吧。”
“都是全心全意替圣人做事,怎么能叫添麻烦。”沉念安答。
墙头啾得一声啼鸣,飞来一只圆滚滚的灰雀儿,栖在碧瓦上,来回跳着。
“小半年功夫,城里骤然走了这么多人,”夏鸢瞟了眼灰雀,又转过头,同沉念安道。“还真有点冷情。”
“蛮好,大家都静一静心,定下来。”沉念安的神态稍显和软,徐徐叹了口气。“圣人还年轻,往后的路要走很久,我不想越往前,人越少。”
夏鸢笑道:“沉念安,你真是——就像你说,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不得一日日过?我称不上管仲,却也不是赵高。”
沉念安牵动唇角随着她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彼此沉默着行至宫门前,作揖分别。
夏鸢没赶上先帝出殡,倒是赶上了于家杀头。她没亲自去,仅让家里懂事的女婢偷偷去瞧了一眼,回来告诉自己于雁璃死了没。
她头一回见于雁璃,是在自己迎正君的婚宴。两家虽有罅隙,却都是不得不请的豪门。夏鸢那会儿没出仕,于雁璃还在底下历练,她客客气气地敬酒,她客客气气地饮。
后来于雁璃生于子崇,办百日宴,夏鸢登门庆贺,那会儿都有了点身份,嘴上寒暄的废话也多了。她那时遥遥望着襁褓中的男婴,忽而想,自己已经有了几个延续血脉的女儿,要再有个体贴懂事的儿子,也不错。
再后来鸾和帝登基,两人官拜宰相。先帝流连后宫,借孕事躲避朝政,前侍中令悲愤下辞官出走,贫寒出身沉念安成为新一任宰相。此后,叁人各司其职。科举照常办,小朝会照常开,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商量着,一转眼,竟过去了十余年。
是非成败……呵。
还在鸾和帝的丧期,举国禁宴饮。夏鸢叫贴身婢女借口取糟瓜,到窖里偷偷汲一壶酒来热上,千万别让人发现。不多久,女婢偷酒回来,又替主子架好泥炉,预备烫酒。
寂寂冬夜,火炉里的煤炭滋滋响。很快银壶里的酒烫好,夏鸢端着酒杯,小口啜饮。寒风一阵一阵掠过她的窗前,煤炭越烧越旺,赤红的火自黝黑中迸发四散。她叫女婢熄火,自己扶着墙,步入卧房,和衣沉沉睡去。
春色千里来相会,秋风一叶去无声。
眨眨眼,长安城入冬了。
难得今日事少,陆重霜得空,特意去找文宣玩双陆棋。同他玩不容易生气,文宣有分寸,见好就收。陆重霜要实在运气背,输得厉害,他知道放水让她赢两局。骆子实就不行,他那小脑瓜可较真,陆重霜下令不许他赢,他还要垮个小猫脸。
迈进殿,侍从们忙着往里屋的桌子上端小食,见圣人来,正要出声,却被陆重霜一个手势止住。她放轻脚步,去到里头,见文宣站在小桌前,手拿圆形的碾盘,来回碾磨一小簇胡麻。他惯常带在身边的侍从杵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看他使着玉碾子,抖着声儿喊:“帝君,您小心点,小心点,别伤着手。”
“没事,给她多弄点,青娘难得有空下午来玩棋,”夏文宣说着,将碾槽里的芝麻屑清出来,洒在糯米团子上。
陆重霜悄悄进来,本想吓唬他,可见他专心致志为她碾芝麻的模样,骨头微酥,便放轻声音,唤了声他的名字。
夏文宣侧目,看到她一袭雪白狐裘衣,眼中带笑地立在身后,微微一愣。“来这么早,我东西都没准备好。”
陆重霜自他手里夺过碾盘,顺手递给一旁的侍从。“无所谓的事,别弄了,”
夏文宣道:“你不是喜欢吃吗?”
陆重霜眨了下眼,想起自己被鸾和女帝罚跪,卧病在床那会儿,文宣做过一次胡麻粥,她是说过很香。
“多久之前事,还记着,”陆重霜轻笑,两手捂住他的脖颈,在路上被风吹冷的手渐渐暖了起来,“这些事让下人去做,你再这样,那我以后都不夸你了。”
她嘴里的话一贯蛮横,愈是亲近的人,愈是这不许、那不许,我要你如何你便如何的态度。
夏文宣无奈地笑了笑,握着她的手腕坐下。一旁的侍从见状,急忙收走玉碾,铺开棋盘,方才在外头的侍从们也纷纷进来布菜。屋内极暖,陆重霜玩到一半嫌热,脱去外袍,下裙裙头系得低,肉肉的小乳透过淡绯色的上襦,堆在一根赭黄色的系带上。
陆重霜中指与食指衔着晶莹的棋子,在棋盘上敲了两下。“文宣,你不专心。”
夏文宣回过神,急忙走一步棋。
他额头微低,鬓边碎发遮住微红的耳廓,低低问了句:“青娘今晚可要留下用夜食?和我一起。”
“好,也没什么事,”陆重霜应了声,专心琢磨棋局。
连下叁局,多少有些疲乏。夏文宣理着棋子,与她闲聊。说了会儿,陆重霜口干,便叫人煮一壶人参饮送来,手端来文宣适才作的糯米团子,悠哉吃着。打从那晚呕血后,她身上的病气始终没褪干净,又因要服丧,葶花干脆把她的酒给禁了,换作人参饮、紫苏饮这类补气血的东西。
恰在此时,突然小步跑进一名侍从,他朝在座的两位行过礼后,几步上前,急冲冲同陆重霜道:“圣人,流云公子和人打起来了!十万火急,南山公子派小人来求您去救命。”
夏文宣听了,呆愣片刻,暗想自己是不是耳背,错把吵架听成打架。
陆重霜掸净拿糯米团子时沾到的胡麻屑,不以为意:“蛮好,我本来以为他一来就要和人打,没想到能老实一个多月。”
夏文宣微微蹙眉,不悦道:“我难道没教过你们?公子们起了冲突,不会拦?什么事都要来找圣人,成何体统。”
“行了行了,”陆重霜心知文宣是怕她埋怨他没管理好后宫,便抬了抬声调。“旁人还能拦,阿史那摄图他们拦不了。”
跑来的小侍讪讪一笑,朝夏文宣躬身行礼。
陆重霜起身,朝文宣招手,顽皮地笑道:“走,文宣,我们看热闹去。”
夏文宣拿她这顽劣却又可爱的,专门看人笑话的神态最没办法,只得让人将她脱下的狐裘衣取来,亲自服侍她穿戴好,自己则披一件玄青皮袄,前呼后拥着,与她一同往偏殿去。
路上他还想,男人打架能怎样?无非推搡几回,嘴上不饶人。总不能失了仪态,或更甚,毁了容貌。
结果到那儿一看,发现还真是打,顾鸿云把人摁在地上扇耳刮子,一个接一个,个个清脆响亮。四面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公子和想劝不敢劝的仆从,嘴里时不时发出“哎呀、哎呀,别打了”的叫唤。
骆子实被挤到外圈,抱着猫,翘首企足。他两耳捉到陆重霜来的动静,转过身,几步窜到她身边,还没来得及行礼,怀中的胖猫看到自己最大的主子,“喵呜”一叫,两腿直蹬,锋利的前爪险些勾住陆重霜的狐裘。
“二饼、二饼!不许抓。”骆子实急得后退几步,搂紧怀中不懂事的猫。
“子实,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夏文宣问。
骆子实一口气不断地说:“是这样的。我看顾公子成天一个人在屋里,闷得很,就请他来我这吃饭。结果内侍省的人出了岔子,把陛下你上回赏给我的果脯,错记到别的公子名下。我让他们改回来,他们说东西已经送去了,要问就去东叁殿找杜公子。我和顾公子去了,但他们不肯改,我就说那我只好来找圣人主持公道,他们就突然很生气,说顾公子是……是狄人,要是陛下几年前继续打突厥,那他们现在都是大楚的奴婢。然后顾公子就和他们打起来了。”
陆重霜笑他:“他们打架,你就站这儿看?”
骆子实抱着胖成一坨的二饼,可怜兮兮道:“我、我谁也打不过啊,拿什么劝?顾公子那么高的个儿,一拳能打叁个我。”
“八个你,”陆重霜轻飘飘说,“他在战场上同我交手过,现在这样,已经很客气了。要动真格,他几拳冲喉咙砸下去,不等我来,就可以准备敛尸了。”
说完,她大步走近,围观的公子们察觉圣人驾临,纷纷让出一条道,在两侧俯身行礼。人散开排好了,陆重霜才发现沉怀南也在,他是真看戏,站得还很前面。
那个陆重霜不知姓名的,正被顾鸿云提着衣领押在地上揍的公子,恍惚间看见圣人的裙摆,拼命扬起红肿的脸,唉唉叫了声:“圣人救我……”
顾鸿云仰起头,瞥了眼微微笑着的陆重霜,短促地哼了声,松开那公子的衣领,起身,踹他一脚,冷冷道:“再敢管我叫一声狄人,我把你门牙掰下来。”
“行了,都滚吧。”陆重霜抬抬手。“你们都滚。”
此话一出,绝大部分人都悻悻然散了。
夏文宣是陪陆重霜来的,又是帝君,自然不会“滚”。骆子实站在原处犹豫不决,不知自己该不该走。沉怀南倒是不动如山,背着手继续看。
陆重霜指向躺在地上鼻青脸肿的公子,道:“没听见吗?你也滚。”
那少年又惊又怕,四肢并用地爬起,草草行了个礼,逃命似的跑走了。
顾鸿云起身,拍去衣摆的尘土,气势比大楚的帝君还要足,一脸“人我已经揍完了,你能拿我如何”的嚣张气焰。他生得本就比中原人高挑,肩宽腰窄,又会骑马,四肢有力,宛若一头漂亮且不驯的野兽。
“昔日战场兵戈相见,今朝沦为笼中金雀,啧,”陆重霜走近几步,腰间禁步叮当作响。“顾鸿云,你也有赤手空拳和小男人掐架的时候。”
顾鸿云面如寒霜。“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
“不然?”陆重霜直笑。
“看完就滚!”顾鸿云咬牙切齿。他露在外头的手背红痕交错,是地上打滚的小公子仗着有指甲,死命挠的。
“怎么能这样同妻主说话,”陆重霜泰然自若地逗着他,“流云公子,你太没规矩了。”
顾鸿云如鲠在喉,隐约泛着蓝意的眸子死死盯着她,不吭声了。
陆重霜瞧他这想反抗又没办法的模样,心情好得很,转身同骆子实道:“不是说要请他吃饭?算你运气好,不必你请了,朕请。”
夏文宣有些意外,不由地一错愕。待到他反应过来,陆重霜已笑着走出一段路,正吩咐侍从去把进贡的东海鲸肉送去尚食局。骆子实与顾鸿云跟在后头,慢她几步。他却因那一晃神,落下些许,心中骤然五味杂陈。
不知何时,沉怀南踱步到夏文宣身侧,冷不然问:“帝君,方才打架的那个公子,看起来很小……是才入宫?”
“大概是。”夏文宣敷衍道。
“果然,后宫里的男人永不会老,老的是我们啊。”他意有所指。
夏文宣瞥过沉怀南,皱起眉。
沉怀南不甚在意,只道:“帝君,我们快点跟上吧,圣人要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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