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 第一一七三章 食肉糜者,我也
这种王坦之之前从未见过,也从未感受过的力量,让他也不得不第一次用正眼看这些或许衣衫褴褛,但是至少眼睛中有了光的百姓。
相比之下,王坦之犹然还记得,江左的那些百姓。
他们或许倒不需要担心温饱的问题,但是也就仍然还在温饱线上挣扎,而且他们的脸上,从来没有这种光芒。
那是蕴藏着勃勃生机的光。
而他们之所以衣衫褴褛,只是因为他们不久之前还经受着苦难,现在,他们则用自己的手,搭建属于他们的时代。
看着关中的百姓,看着那废墟之上的繁华,王坦之就有理由相信,这些人会是幸福的,关中是有希望的。
可是在没有亲眼看到,以及没有亲自参与到关中一些政策制定之前,王坦之又怎么可能知道,而诸如王坦之这样的江左子弟们又怎么可能知道?
甚至他们都不可能想到,世界上还有这般乐土伟业,也不可能想到,一方治理,还能这样来行。
王坦之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是到最后,他只是坐在那里,无奈的说道:
“食肉糜者,我也。”
笑话别人说出来一句“何不食肉糜”,可是他们又好到哪里去了?还不是一样的自信和自负,还不是一样的目光所及、一家一户之间?
王猛笑了笑,没有多说。
当一个铁杆的世家子弟,走过关中、走过河东,亲眼所见之后,也会产生动摇,也会逐渐拥护关中新政这条道路,那说明什么?
他们的道路,他们的主张,甚至已经足以让这样的顽固分子发生改变,那就足以从侧面证明他们做的是对的。
至于什么能够从正面证明?
一来,是百姓。
百姓们的喜悦,是不会骗人的。
二来,就是未来了。
千百年后,一切制度经过不断的摸索和试错而成熟和沉淀,那么就知道是对是错了,又或许,根本说不出来绝对的对与错,只有适不适合这个时代,又是不是永远都适合于这个国度,以及这个文明。
王猛还记得,杜英曾经说过一句真正让他记忆深刻的话。
华夏,从来都不是什么王朝和国家,而是一个伪装成国家的文明。
若是这句话真的有那么几分道理,那么能够为一个正身处低谷之中的文明找到一条出路,将会是怎样的青史功业,王猛甚至都不敢想象。
所以他从不后悔自己走的这条路。
而若自己走的是错路······那也就当是为后人排除一种答案了。
怎么定位自己的选择,或许刚刚王坦之说的有道理。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至少现在的人,还不配评价王猛做的是对是错。
留于后人说吧。
王猛施施然倒了一杯茶,对着王坦之做了一个敬酒的手势:
“军中无酒,以茶代酒。”
王坦之洒然一笑,也端茶回敬:
“以前种种,或许难以评判对错,以后种种,唯望刺史多多指点。”
“指点谈不上,并肩而行罢了。”王猛笑道,“这条路上,我们都是先行者,也就无所谓谁在前谁在后了,余亦然不知道自己所做,又是否是对的。
只期望,你我之所为,上能对得起祖宗,下能对得起子孙。”
王坦之神情一肃。
当一个问题上升到祖宗和子孙的时候,那就是天大的问题。
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子孙,中对得起良心。
别说君子,这是每一个华夏人立身之本也。
万古流芳什么的,也只能算是个人追求罢了。
“惟愿如此。”
王坦之郑重说道。他现在已经对不起家族了,唯有期望能够对得起华夏列祖列宗在上,对得起无数子嗣在后。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匆匆脚步声。
戴逯抱着头盔走进来,看到营帐中,对坐的两个人,也是愣了一下,方才拱手说道:
“启禀刺史,属下率军进攻并不顺畅,王师损失数百人,已奉命暂时结束进攻,听候刺史指挥。”
这个结果本就在王猛预料之中,他凝神思索:
“这雁门坚城,看来还是只能围攻了,但夜长梦多,余仍然觉得围困不是最佳选择。
召集诸将,还有参谋司,如何打,需要好生商量一下。尤其是若不能在这个冬天解决雁门关,等鲜卑人回过神来,我们要腹背受敌的。
河北的那个慕容垂,能够让仲渊如此谨慎······必然是个难缠的对手。”
说到这里,王猛不由得望向舆图上的两淮。
他可以确认,杜英是没有见过慕容垂的。
那么根据六扇门搜集的情报以及道听途说,就确认慕容垂不好对付,好像有些不合常理,至少不符合杜英的作风。
但杜英说的言之凿凿,王猛不可能掉以轻心、浑不在意。
只期望师弟这一次隔空判断是正确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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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迎着滚滚寒风,杜英打了个喷嚏,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也不知道哪个家伙在背后嘟囔自己。
战马飞驰,杜英正带着一千五百名骑兵沿着颖水一路南下。
就在今天早上,他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左边抱着郗道茂,右边抱着疏雨,软玉满怀。
就连和自己并没有很熟的桃叶,也挤在郗道茂身后。
这寒冷而潮湿的冬天里,有男人的被窝就是暖和啊,所以桃叶也架不住这样的诱惑来蹭热气。
以至于杜英现在还分明记得,自己要走的时候,郗道茂的目光都有些幽怨。
温暖的被窝没有了,今天只能和桃叶抱着取暖了。
不过好在还有汤婆子。
夏天竹夫人,冬天汤婆子,手里捧暖炉。
这已经是关中人的标配。
可是汤婆子,还是没有男人的热,来的暖心。
所以郗道茂很羡慕疏雨能够跟着杜英一起走,若是她也精通武艺的话,说什么也要和杜英一起上战场。
“早点把淮南的战事解决了,早点回家过年,这荒芜的淮北,余算是看够了。”杜英对疏雨说道。
疏雨同样策马而行,拉下来了面罩挡风,她只穿着薄甲,勾勒出身形,横刀在侧,大氅鼓风,让策马狂奔的女子,看上去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就像是女罗刹一般。
杜英默默地也落下了面甲。
还是这玩意挡风,不然吹得人不断的流鼻涕,耍帅是不可能耍帅的了。
疏雨听到了杜英的话,虽然被大风撕扯的断断续续:
“公子之前说过,战前不好说这种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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