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五年 - 第603章 李国桢之死
“臣汗颜,痛心疾首……”
左懋第站起来,脸色涨红的深鞠。
左懋第是崇祯四年的进士,先为韩城县令,在任六年,政绩卓越,崇祯十二年提为户部给事中,到现在已经三年了,这三年中,对官场的颓废、和光同尘,他不是不知道,但无力改变,只能洁身自好,刚才盐运司主事回答太子提问,他脸色一直臊红他是言官,上纠天下,下正百官,户部盐运司也在他的督察范围之内,盐运司的不堪,自然也有他的一份责任。
朱慈烺微微点头,懂耻是正直之士的根本。
勉励了两句,朱慈烺问左懋第两淮之行的感悟,以及两淮盐政究竟败坏到了何种地步?朝廷又当如何治理?
说到两淮,左懋第的脸色变得更加肃然,他两淮查盐虽然查了一批贪官,但在官绅压力和盐商罢市,江北盐业危急的情况下,不得不偃旗息鼓,草草收场,虽然朝廷没有追究,还嘉奖了他,但他心里最是清楚,他两淮查盐其实是失败的。
左懋第深以为耻,在两淮时就仔细研究盐政弊端,回到京师后,更是一头扎到历年盐政资料中,详加研读和总结,对盐政积弊有了更深的了解,此时太子问起,他便侃侃而谈,将自己的一些领悟,详细禀告太子,说到痛心处,他忍不住的长叹。
朱慈烺静静听,深知自己找对了人,从韩城知县的任上就可以知道,左懋第不但是一个能吏,而且做事认真,百折不回,不说历史上他在面对多尔衮时的大气和凛然,直说他韩城任上的卓越政绩和清廉操守,就足以胜任沧州分司主事的职务。
等左懋第说完,朱慈烺微微一笑:“左给事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起身离开。
左懋第躬身相送。
虽然太子什么也没有说,但左懋第却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番话绝对没有白说,太子不但频频点头,而且眼中有激昂之色,明显就是被触动。
等太子的脚步声远去,左懋第直起身,望向太子的背影太子虽然年轻,但睿智深远,见识远在一般人之上,太子刚才痛斥户部官员的那一番话,字字说到了左懋第的心坎上,更不用说太子自从抚军京营以来的英明神武有储君如此,真乃我大明之幸也。
……
车轮粼粼。返回太子府的路上,朱慈烺坐在马车中,犹在思考盐政整饬之道。
回到府前,下了马车,唐亮忽然小声道:“殿下,刚刚收到的消息,小襄城伯李国桢病危了……”
朱慈烺微微吃惊,李国桢年轻力盛,在诏狱里住了没几天就生病回家修养,一度朱慈烺还怀疑他是借病脱罪,不过从太医院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李国桢确实是病了,而且病的还不轻,如此朱慈烺才放下,不过却也没有想到,李国桢居然到了病危的程度。
“据太医说,怕也就是这两天了……”唐亮继续道。
朱慈烺点点头,意思知道了。李国桢杀了赵直,其后为了掩饰罪行,又在京营杀人灭口,手上有好几条的人命,原本想着刑部大理寺审讯完毕,将他的罪行公告天下,明正典刑,打击一下勋贵们不遵守律法的嚣张气焰,为国家律法树立一个榜样,现在看来这个希望怕是要破灭了。
……
襄城伯府。
李国桢躺在床榻之上,脸色煞白如纸,嘴唇青紫,瘦骨嶙峋的已经不似人性,剧烈的咳嗽声中,他手掌一捂,再伸开手时,手心里一口鲜血……
“襄城伯,实在对不住……”
廊檐下,太医院的几个太医正在向襄城伯李守锜连连赔罪,以示他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李守锜拄着拐杖,呆呆站立,短短半年,他好像又苍老了许多,鬓角白发更多,脸上皱纹更深,这一刻,原本威严深冷的目光,也变的黯然起来。
他摆摆手,示意管家令太医们去领赏吧。
但太医们何敢领赏?婉拒了伯府管家的赏银,仓惶逃离襄城伯府。
李守锜拄着拐杖,笃笃的来到儿子的病榻前。
他李家数代单传,李国桢不但是他的独子,也是他襄城伯府未来唯一的希望,但现在,他李家的希望却是躺在病榻之上,奄奄一息,眼见就是没有多少时间了,李守锜一生虽然没有辉煌的战绩,但长期领军京营,自有一身戎马凌厉之气,自承袭襄城伯以来,不管多么困难,他都没有流过泪,但今日,他却是老眼泛红,老泪已经快是要止不住了。
“爹,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看着站在榻前的老爹,想到自己命不久矣,李国桢已经哭的泪如雨下。
李国桢心高气傲,自命不凡,以为自己是国家栋梁,虽不敢比管仲乐毅,也不敢比自己的先祖,但做一个京营提督,领兵平乱还是不成问题的,不想他美好的愿望却遭到了现实残酷的打击,太子抚军,对他不冷不热,从操练到出兵,他都没有插手的机会,太子领兵解围开封,竟然将他留在了京师连吴襄那个老糊涂都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原本就极度郁闷的心情,再遭受打击,其后当年轻的赵直当面顶撞他之时,他心中的怒火再也无法抑制:我治不了太子,我还治不了你吗?一番乱棍,将赵直打死,当赵直变成尸体
之时,他就知道自己惹了大祸,其后拼命的想要掩饰,弥补,但一切都是徒劳,最终他还是被关进了大牢,从刑部和大理寺的审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一次怕是难逃一死。
从京营提督,未来的襄城伯变成阶下囚,对李国桢是沉重的一击,躺在诏狱那阴冷的囚室里,李国桢每日都是痛心疾首,后悔连连,甚至是到了一种几欲疯狂的地步。
终于,他病了,而且是大病。
照太医说,小襄城伯是心力交瘁,病入膏肓,无病可救……
“爹,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李国桢伸出干瘦的手,抓着老爹的袖子,干嚎。
李守锜站着不动,全身剧烈颤抖。
黄昏,李国桢陷入昏迷,时醒时昏,整个襄城伯府都知道他命不久矣,所有人都聚集在他的房门外,等待最后的消息,他的正妻和侧室哭泣连连,李家数代单传,到了李国桢这里,只生了两个女儿,还没有男丁出生,如果李国桢死了,那襄城伯府等于就是绝后了。
夜晚,襄城伯府请来和尚道士,为李国桢驱邪祈福,烟气缭绕,怪力乱神之中,李国桢的生命却是渐渐流逝,他竭力睁开眼睛,用最后的力气抓住老爹的袖子,哭道:“爹,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李守锜不说话,但老泪却已经是滚滚而下。
子夜,襄城伯府哭声大起。
李国桢去了。
一片跪拜,哭泣混乱之中,襄城伯李守锜站不住,身边两个仆人竭力搀扶,才让他没有倒下去,他老泪纵横,嘴里呜咽着:“我儿……”
“伯爷节哀……”仆人劝。
“节什么哀!我李家已经绝后了!”李守锜嚎叫一声,愤怒无比的推开搀扶他的仆人,并喝止仆人的跟随,然后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离开正堂,去往后花园。
今日是正月十五,天空明月正明,映着花园中的池子里,天地共一色,但李守锜心中的凄凉和愤怒,却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滚滚而来。此处无人,他不必再控制心中的情感,他抬起头,望着那天空的明月,儿子临终前的话语,又一次的在他耳边萦绕:“爹,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想到痛心处,李守锜猛地一咬牙,忽然将拐杖提了起来,膝盖一顶,用力的一拗,咔嚓一声,拐杖断成两截,随后奋力一掷,将手中的断拐投入池中。
两声轻响,池水荡漾。
李守锜站在池边,脸色苍白的吓人,这一刻,他眼角没有泪水,眼中只有仇恨……
正月十六,吏部分布任命,任原户部给事中左懋第为长芦盐场沧州分司的主事,消息传出,群臣都是明白,左懋第这是要去长芦整顿盐政啊,这背后怕是有太子的影子。
同一天,前往江南追逮赋的言官御史陆续离京,少了言官御史,朝堂上好像不那么纷乱了。
上午,内廷兵仗局各个兵工厂全部开工,加班生产兵器铠甲。
京营的城外野训也重新恢复正常。从明日起,京营重新恢复每日清早跑步出城野练,夜晚跑步回城,每日测试成绩的模式。
在太子亲自主持下,京营在城郊举行了历史上第一次野练动员大会,太子亲自讲话,勉励将士们,期间宣布了一个大消息,京营将在白石坊军营附近,修建一座京营英烈祠,从今以后,每一个为国捐躯,阵亡的京营将士,都可以入祠享受祭奠,每年逢重大节日,京营抚军、提督和一应将领都要亲临祭奠。
这无疑是一个大消息,不但震动了京营,也震动了天下的武人。
历来能享受祭奠,朝廷主动修建祠堂,都是有名有姓,为国家做出重大贡献的名臣名将,一般的军士根本没有资格享受这种尊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人们只能记住那些立下功勋的名臣名将,对于英勇牺牲的底层将士,又有谁会记得他们的名字?
太子现在所做的,可说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原本,朱慈烺是想要修建国家级的英烈祠,每年重大节日,由大明皇帝亲自祭奠,但想想这个点子有点惊世骇俗,太超前,现在的大明朝臣包括自己那个父皇崇祯帝,恐怕未必能够接受,因此他才决定退而求其次,先从京营做起。
昨日进宫觐见崇祯帝,说起修建京营英烈祠,崇祯帝稍微犹豫,他的犹豫并非是不同意,而且担心修建费用的来源,现在朝臣银钱紧张,任何一笔花费,都要仔细审计。在朱慈烺说,修建京营英烈祠花不了多少钱,并且将采用商户募捐和京营自筹之后,崇祯帝便同意了。
消息传出,内阁和礼部有不同意见,认为不定品级,任何人都可以进入京营英烈祠,怕是不妥。但朱慈烺坚持,认为非常时期,非如此不足以鼓励将士们的士气,何况朝廷并不需要付出什么,只不过是一个祠堂和一个写着将士名字的牌位而已,对国家不过举手之劳,但对那些牺牲的将士和他们家眷后代来说,却是无比的荣耀。
兵部赞同太子的意见,而首辅周延儒认为,没有必要因为这个事情和太子对着干,于是在他斡旋下,内阁和礼部都放行了,朱慈烺修建京营英烈祠的建议,遂成功付诸实施。
而在讲话的开始,朱慈烺先是遥祭了去年牺牲在开封和抗虏前线的京营将士去年两次大战,所有阵亡将士的尸骸都得到了庄重和有尊严的安置,不管是阵亡在开封,还是玉田墻子岭,载着他们的棺材全部都运回京师,在城郊统一下葬,太子朱慈烺并请黄道周亲自书写了陵园名字:京营烈士陵园。
朱慈烺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写陵园名字不吉利,因此需要请名臣书写。
而阵亡将士的抚恤金都一钱不少的发放,孤儿寡母的,朱慈烺也做了处置,并令李纪泽在京营后勤司设置了一个类似于“军营退辅会”的组织,每一个伤残无法继续从军的京营将士,都由退辅会想办法进行安置,轻伤的为他们找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重伤的,交与他们的亲人,一次性给与相应的银子补助,如果没有家人的,则进入京营的英烈院,因为刚刚建立,所以有点乱,不过朱慈烺相信,以李纪泽的能力,很快就可以将一切都理顺。
而这一切都需要银子,所以真的是花钱如流水,朱慈烺在心里盘算着,他在张家口抄来的银子,真的已经不剩多少了,今年如果不能扭转财政入不敷出的困境,明后年就会有大麻烦。
黄昏,受朝廷所召,原登莱巡抚,一代名臣袁可立之子袁枢终于是赶到了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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