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仙 - 第三十三章 凉水与馒头,少年与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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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里,河水奔波起来。
    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双眉如飞剑,魁梧阳刚,他正是被叶放蓝送往这里成为水鬼的人,有一个取自圣贤书的名字——杨继往。
    杨继往在朝上抗议大梁对浪溪河神林语越放任不顾,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廷之内分离结党,抗议的声势越来越大,从而激起大梁皇帝的怒意,下令处死挑起事头的杨继往。
    而不知什么缘故,大梁皇帝没有打散杨继往的魂魄,反而让叶放蓝押送他的魂魄,要其沉入浪溪河,做一只孤独飘零的水鬼。
    叶放蓝没有跟他解释,他也不知晓,此番举动真正目的是为承接浪溪河神位,浪溪河承担着北方疆土的河水气运,所以对于河神林语越的肆意妄为,朝廷早已不满,借这次水淹平民的契机,在不损失气运的前提下,叫杨继往接任河神之位。
    大梁王朝有五条承担大梁气运的江河,除却大道自择的黄河主神,其余承载小气运,大气道的江河,统由朝廷敕封神位坐镇,册封赐号列入官册,建庙宇塑神像金身。
    杨继往缥缈的魂体缓缓地沉浸入河水中,一点点与河水融合,河水中不断有丝缕水汽萦绕,似是一只只小手扒着他的魂魄向下沉没。
    他紧闭双眼,静心凝神,感受到魂魄一片片被河水剥落,这是最真切的痛苦,来自魂魄的颤动。
    河水淹没至杨继往的胸口。
    叶放蓝叹息道:“唔,时候到了。”
    他掌心多了一口布袋,从里面掏出具惨白人偶,栩栩如生,仔细看去竟与河水中的男子面容一模一样。
    这是以杨继往的灵气与骨头雕刻而成的。
    水鬼乃是天地所鄙夷的阴晦之物,不被小气运江河所容,只有以此物作身,方可避免被河中蕴含的小气运碾碎魂魄。
    人偶被丢进河水中,瞬间水面翻腾,雾气上升,又沉进水中,如一尾尾游鱼,飞速掠向杨继往的魂魄,缠绕在河水下方。
    只见原本消散的魂体重新凝聚,没入河水的魂体塑成金身浮在水中。
    便在这时,浪溪河上来了一艘乌蓬木舟,逆流而上,缓缓来到叶放蓝的面前,船头站立的女子约莫花信年华,身姿袅娜,肌肤雪白,此时无雨,她的肩头却撑着把黄油纸伞,有一股别样的韵味。
    叶放蓝知道此人身份,他背负双手,面容严肃,待木舟临近时,笑了笑。
    林语越美目含煞,语气不善,“这就是大梁朝廷的立场?”
    叶放蓝笑道:“林大人不要动气,不过是个落水鬼罢了,威胁不到大人的神位。”
    林语越食指轻轻叩击伞柄三下,转而笑道:“那奴家倒放心了。”
    半身入水,正在与河水交融的杨继往脸上表情痛苦,化水的动作因此停滞下来,遭到了莫大的阻碍,随之他面色惘然,魂魄隐约有当场消散的迹象。
    右手的烟杆啪的一声砸在左手心,叶放蓝笑道:“大人,别来无恙啊。”
    这一下,如惊雷在耳,敲醒梦中人,隐约有些分离的三魂六魄因着这一下,重新凝聚起来,继续塑着金身。
    林语越蓦然回首望向船舱,全无淡然咆哮道:“你也知道?”
    船舱里悄无声息。
    她转过身,惨笑道:“我为大梁北方江河镇守了五百年气运,死心塌地,反哺于天地,三百年前,大梁朝廷造下的那场杀孽,惹得天道崩,地动山摇,是我帮大梁扛下了这一灾!”
    “这条手臂,就是因为那一灾,到如今都不曾愈合,我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天道的痛楚。”说着,林语越一把扯掉持伞手臂的衣袖,白藕手臂宛若碎瓷龟裂,血肉绽开处有丝丝金曦萦绕,血珠淌落,她面目悲怆,“而那些人呢?就因为三年涝灾,便叫嚣着毁了我的金身寺庙,你们大梁的地方官就这么看着我的金身被毁,百年道行就地消散。”
    “你们高高在上的朝廷又做了什么?”
    “你们在以钝刀割肉,要生生将我这位河神推下神位。”
    浪溪河畔站立的老人面无表情,缓缓道:“你有了金身祠庙,就算是与这浪溪河相依为命,受人香火,反哺一方天地,这是你应做的,况且说起来,你的道行正来源于百姓供奉的香火。”
    “你于大梁有功,但大梁也于你有恩,当年你成就山水正神,是陛下的旨意,不然你林语越现在不过是一个孤魂野鬼罢了。”
    “话说回来。当时你若是亲自上岸,将带头毁了庙宇的那群人杀尽,而不是水淹百里,生灵涂炭,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不过那一场灾,是大梁对不起你。”老人略作思量,说道。
    林语越脸色雪白,那双动人的长眸睫毛微颤,有血色水珠缓缓淌出眼眶,“所以大梁是要我死。”
    叶放蓝沉默不语。
    林语越心如死灰,面色逐渐变得狰狞,煞气滔天,夜色沉了下来,河水随之沸腾,波翻浪涌,掀起层层巨浪,激荡出轰雷般咆哮,犹如千军万马过境。
    “够了。”乌蓬木舟中传出一声冷喝,一道道金色铁链冲破竹帘激射而出,缠绕在林语越身边,将其禁锢起来。
    青罗裙少女走了出来,看了看一脸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女子,视线触及那条碎瓷手臂,皱着眉,又看向岸边的老人,面色不悦,“你又何必激怒于她?”
    叶放蓝笑道:“身为山河正神沾染杀生,再憋在心里,迟早会积怨成鬼,恐怕她会越来越远离大道,还是发泄出来好一些。”
    春风眸子眯起,“倒是好心,也不见你在朝廷上为她说情。”
    叶放蓝蹲下身子,把烟杆在地上磕了磕,轻笑道:“饶她不死已是最大的恩赐。”
    春风冷哼一声,讥讽道:“当今大梁陛下可真是宅心仁厚。”
    叶放蓝笑着不说话,春风又转过头对林语越说道:“待你卸下此处河神位,随我去春风富贵山,那里有条小溪还无主,虽比不上浪溪河的香火,但好赖也是洞天福地的水,比这野水的灵气强百倍。”
    春风富贵山,那可是有圣人坐镇的洞天福地中的水,远不是一条浪溪河所能比拟,甚至连北黄河也只能勉强与其并行而论。
    再说起来,那里的溪水需要正神吗?
    答案是否定的。
    至于为什么春风会这么说,林语越不知道。
    但能成就山水正神位的人,又岂是脑子愚钝之人,当下也知道这是一份大机缘。
    林语越此时心里再怎么不满,也不敢在这位圣人弟子面前造次,收起浑身煞气,唯唯诺诺地立在一旁,微微道了个万福。
    “大梁不愿与那位前辈为敌,所以二位请便。”叶放蓝点点头,言语中意思显然不想过多纠缠,算是道别。
    春风富贵山虽位于十万大山,但与三州五地没有过明面上的冲突,甚至在某些时刻暗中提供过些许帮助,两者之间关系较为隐晦,至少没有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所以春风富贵山的人可以在三州五地游历,只要不惹出是非,大多数王朝宗门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眼,毕竟谁也不想与一位圣人交恶。
    ————
    日上竿头,暖阳透过窗子落在屋里。
    陈安之吐了口浊气,整夜滋养灵海产生的污浊在这一口气里,尽数排出。
    经过整夜吐纳何安在的灵气,他体内的灵海痊愈一部分,再加上前些日子在第十九楼偷偷汲取灵气的滋养,现如今灵海已有巴掌大小地方被修补,已让他有自信面对化三魄修士而不败。
    缓缓睁开眼睛,用三息时间平稳呼吸,略微估算一下时间,估摸着是时候了,开始洗漱,整理下衣衫,推开门
    他对着远处漏下来的天光与晨雾,放空心神,在脑海里默默诵读心法,直至感受到天地间些许灵气,顿时觉得心胸舒畅,脚下步子也快了些,走上白玉桥,走向大试地点。
    这场大试是沐如意与摇一更的比试,他对摇一更不感兴趣,只是简单的想看沐如意罢了。
    当他来到大试地点时,此处早已人满为患。
    洛月桐一直望着入口,看到陈安之,慌忙站起身招手,招呼他来到身边的空位。
    陈安之走过去,坐下。
    刚坐下,杜毅壮便开口道:“小师弟,你的伤怎么样了?”
    陈安之说道:“好了很多了,不会耽误下一场大试。”
    魁梧汉子笑着点点头,“那就好。”
    “陈安之?”
    有少年的声音传来,陈安之回头望去,正看见满脸挂笑的洛三千。
    洛三千说道:“要不要打一架?”
    陈安之皱了皱眉,显然对眼前这人极为陌生,杜毅壮赶忙解释这是新入门的小师弟,然后又让洛三千不要惹事,后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视线却打量着陈安之颇有玩味。
    陈安之不理会少年,望向中间的石台,时间掐的正好,台上两人对立。
    很多视线落在上面。
    不止是弟子们,还有白玉台上的那些老家伙,都在看着沐如意,他们在注视这位远山宗的小凤凰如今成长到了何等地步。
    沐如意对面是个面容极普通的少年,一袭白衫上零零散散写着些诗句,此刻正无奈地挠着后脑勺,极不情愿的样子。
    ————
    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接踵摩肩。
    一位老人站立在街边,望着天,手里捏着个烟杆,身后站着位金甲侍卫。
    最终老人还是叹了口气,往前走去。
    途径一个摆着些许蔬菜的摊子,后面坐着位儒衫书生,清秀的脸庞有些稚嫩,此时埋首于书卷间,完全不顾摊子的生意,就连面前站着两人都没发现。
    叶放蓝上下打量一番,少年的衣服像是洗过很多次,有些泛白,但很干净整洁,老人突然开口道:“你在读什么?”
    书生眼睛盯着书本,“大礼。”
    叶放蓝微微额首,蹲下身随手拿起一颗白菜,问道:“这些菜怎么卖?”
    直到这时,书生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脸色一红有些不好意思道:“一文钱。”似乎是怕老人嫌弃,他又慌忙说道:“都是今天刚摘的,很新鲜的。”
    叶放蓝低着头挑挑拣拣,突然冒出一句:“大礼中有一句‘命里八尺,难求一丈’,你怎么看 ?”
    书生郎一脸认真,思索了好一阵儿,才缓缓说道:“‘命’字拆开来,上面是个人,下面是一加叩字,我自以为是一人一叩,叩佛,叩天。只是···”
    “在下愚钝,只觉得那些拜神求佛,命中注定的事有些太虚无缥缈,所谓命高八尺难求一丈,什么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话,也是敬而远之。”
    “若这是一道考题,你已经跑题了。”叶放蓝说道。
    此话一出,叫少年脸颊更红了,垂着眼帘不敢说话。
    “不过我偏偏就不喜欢这种选拔。”叶放蓝随手又拿起一片青叶,深吸一口气道:“其实都无所谓了,很多事是注定的,奇迹和幸福总是相辅相成,灾难也总是尾随而至,其实很多事并非命中注定,这世间大部分麻烦和灾难都是自找的。”
    老人站起身,长出了口气,丢下些碎银子,对金甲侍卫说道:“把这些菜打包起来。”
    书生郎蹭的站起身,瞪着双眼,看着金甲侍卫,不卑不亢道:“老先生,这些菜只值十文钱。”
    叶放蓝嘴角轻笑,说道:“我这银子买的不是你的菜,而是你手中的那本书,那本书上的字是云墨所写,值这些银子。”
    书生郎半信半疑,却还是坚定地摇摇头,“这本书是我在旧书摊子淘来的,只要十文钱,用不了这么多的。”
    “那是你不识货。”老人讥讽道。
    金甲侍卫将这些菜连着破布兜在一起,从少年手中夺过书本,递给老人,一前一后向前走开了。
    少年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弯腰一把抓起地上的碎银子,抬脚便要追过去,却发现那二人早已不见踪迹。
    半空中,老人与金甲侍卫凭风而立,俯视着这人间山河。
    老人随手翻了翻书,随意地将其递给侍卫,“你有什么想说的?”
    金甲侍卫摇了摇头,他自然看出这本书就是很普通的旧书,至于所谓的云墨,那是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老人指向自己,说道:“当年我差点饿死街边,也有人给了我一枚银子,但他让我从胯下钻过去羞辱我,你猜我怎么做的?”
    不等回答,老人自问自答,“我钻过去了,后来我做了大官,就把他杀了,但是我花了很多银子给他下葬,一码归一码,恩是恩,仇是仇。”
    叶放蓝低头望向一处偏僻的屋子,只有四面墙壁还有木板搭着的顶,只能容纳一人躺下,方才卖菜的书生回到屋里,从算不得床的木板下面摸出个陶罐,将碎银子放进去。
    书生从破旧的枕头下摸出本书,先是灌了一大口凉水,又把馒头掰碎泡进水里,哧溜哧溜几口喝完,摸了摸肚子,这才心满意足地拿起书本趁着还有光,认真读了起来。
    叶放蓝放低嗓音,带这些悲怆说道:“李瞰贤,你说,这算得上太平盛世吗?”
    ————
    远山宗的大试台上。
    “摇师兄,请指教。”沐如意却没有丝毫松懈,握着长剑行了一礼。
    摇一更幽幽叹了口气回礼,小声嘟囔道:“沐师妹,其实我是不想参加的,都怪我师父整天催我整天催我。”
    少年嘴边的声音很小。
    但十九楼首座的灵识何其强悍,这句话一字不差地落在白玉台的众人耳中,叫第二楼首座脸色一黑,眉头挑了挑,暗道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下这小子。
    沐如意没有理会,左手二指一并,雪白长剑变成一道剑光,空气中生出圈涟漪,飞剑疾速,只见得残影,伴着略有些刺耳的剑啸。
    下一息,赫然出现在摇一更面前,摇一更不急不慌,看似随意地向前踏出一步,身子微微前伏,背后长剑随之出鞘,人动剑动,狠狠斩下,原地响起清脆的声响。
    摇一更抵住这一剑,忽然间,他觉得脸颊微痛,仿佛被片叶划了一下。
    他迅速拉开距离,飞剑在他身边悬浮。
    脸颊逐渐有血珠渗出,滚落下来。
    那是沐如意的剑意。
    有些缥缈无法捉摸,但却实实在在的是一道极具杀伤力的剑意,被藏在风中。
    摇一更摸了摸脸颊,低下头看着指尖的血污,无奈笑道:“沐师妹,我真不喜欢打斗,只有一剑,你若接的了或是躲过,那我便认输,你看如何?”
    沐如意沉默不语,将飞剑唤回握在手中,红剑穗微微荡漾着。
    摇一更深呼吸一口气,轻抚着剑柄,看着远处的骄阳,缓缓举起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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