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 - 第九十一章 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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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爆炸声起,徐佑已接近玄武湖,又见秦淮河边燃起火光,心知局势有变,扭头对朱信说道:“你带人随后赶来。”
    单足点在马背,飞身数丈,如幻影般掠过层层叠叠的屋舍楼宇,从直线距离冲向玄武湖。
    朱信猛夹马腹,五百名全副武装的近卫军跟着放开马速,全力加速往玄武湖疾驰。
    “陛下!”
    徐佑凌空跃上高台,安休渊和诸王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谢希文、柳宁、庾朓以及众文武百官和贵戚们全都围在旁边,看向徐佑的目光充满了仇恨、不解、迷惑、鄙夷还有难以言说的愤怒。
    就连顾怀明、顾允、袁阶、袁灿这群徐佑在朝中最坚定的支持者,此时也不能不表示怀疑和忧虑。
    徐佑原打算过去查看情况,见此情形,正欲迈动的右脚停了下来。
    隔阂是一堵墙,看似无形,却又如关山难越!
    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好像一人在与整个世界为敌!
    “徐佑,你好算计!”
    柳宁怒而起身,指着徐佑,双目赤红,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徐佑越是遇大事,越是冷静自若,双手负后,眸光深邃如江河,道:“中书令何出此言?今日所谋,你、尚书令,左仆射皆知之甚详,到底谁是乱臣贼子?”
    柳宁一时语塞,是啊,他参与了所有谋划,只是被徐佑无耻的利用,导致现在的局面,可真要是撕破了脸,朝廷衮衮诸公,谁会相信他事先一无所知?
    旁人看柳宁、谢希文和陶绛的眼神也开始惊疑不定,内部即将分裂,危急关头,庾朓颤颤巍巍走出来,道:“徐佑,你不要构陷他人!何濡以献祥瑞为由,使毒害死了主上和诸位殿下,不正是受你指使吗?尔受先帝隆恩,又有顾命之重,本该竭之股肱,尽之心力,却无复言之节,阙忠贞之效,今日弑君犯上,是欲篡位自立么?”
    在场的全是人精,只需片刻思考,就能猜出大概经过。皇帝、殿下和众官员饮用的都是相同的酒食,唯有不同,是皇帝和殿下都碰触了何濡进献的鸲鹆。
    再进一步想,为何偏偏要先摸鸲鹆,再用手蘸酒,可见那毒是通过这种方式悄无声息的渗入了体内。
    安休渊整只手入了酒坛里,所以他发作的最快。
    等其他人全部毒发身故,徐佑适时出现,若说不是他所为,怕是三岁小儿也信不得。
    毕竟,何濡是徐佑最信任也是最重要的谋主,天下尽知!
    柳宁知道能不能洗脱共谋就在这顷刻间,丝毫不敢犹豫,大声道:“不错,我与尚书令等是想借今日的良机,请了太后懿旨废黜当今,另立桂阳王为新主。可不成想,你竟狼子野心,欺瞒我等,背信弃义,毒杀了主上和诸殿下,现在罪恶昭昭,还敢肆意攀咬,真当天下是你徐氏的吗?”
    安休渊残虐失德,不得人心,废帝之举,虽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但至少情有可原,有顾命大臣的支持,又有太后的懿旨,就算接下来会小生波澜,却也在预料和控制之中。
    但是,废帝变成了屠杀,够资格接任皇位的安氏子弟被当众鸩毒而死,纵观史册,除了皇朝末年,天下大乱,何曾见过这等骇人听闻的暴行?
    大楚现在是皇朝末年吗?
    当然不是!
    安氏立国百余年,历经五帝。高祖安师愈为天下建功,救汉人半壁,四海威服,万众敬仰;至太祖安子道,抑制豪强,减免税赋,劝课农桑,奖掖经学,上承父荫,终开创永安之治,号称盛世。虽晚年北伐大败,导致国力受损,可瑕不掩瑜,大楚的根基仍在。
    再到元凶安休明,固有荼毒之痛,翦坠之哀,但他在位仅有年余,尚未酿成大害就被杀;然后是太宗安休林,继位以来,宽仁宣惠,外有徐佑开疆拓土,内有谢希文致君於道,故能内清外晏,四海谧如,将大楚重新拉回正途,几乎再现永安前期的盛世,可惜天不假年,徒呼哀哉?
    而安休渊称帝至今不过半年,再怎么残虐无度,安氏的人望仍然处在相对高峰,金陵百姓厌恶的只是他这个人,若真的被废黜,说不定会举手欢呼,可要是这样像猪狗似的毒死安氏的诸多子弟,别说百官不服,江东百姓也不会心服。
    皇权神圣!
    这四个字,是压在所有野心家头顶上的巨石!
    造反的途径自古有二,一是趁天下大乱,皇权凋敝,各地军阀占地盘,广积粮,扩军备战,最后谁的拳头大谁当皇帝,名正言顺。一是在朝局稳定的时候,不断的立功受赏,步步高升,再掌军权,掌政权,架空皇帝,满朝腹心,直至篡位。
    然而,不管哪条路,造反从来都是英雄和枭雄们最难走的一条路。
    王莽从二十四岁入仕,谦恭养望三十年,期间杀子求名,各种起起伏伏,方开篡夺之首例,在历朝历代的贵族革命和平民革命之外,以禅让的方式,当了新朝皇帝。
    曹操连王莽还不如,从184年剿黄巾起始,到216年封魏王结束,整整三十二年,挟天子,令诸侯,对内灭割据,对外降戎狄,真正的英明武略,略不世出,然而他还是没敢走到终点。
    刘裕兼有曹操之智略权术和王莽之心黑手辣,且彼时晋室早已衰微,民心尽失,他起于匹夫而并六合,也足足历时二十一年,才能定乱代兴,创有宋一朝。
    所以,徐佑此时此刻面对的局面,几乎是他成为大将军以来,最为凶险的一次!
    他可以选择杀光高台上的所有人,但门阀世族的势力遍布天下,只要有人登高一呼,立刻遍地烽火,要多少年才能平叛?再要多少年才能让江东按照他设想的路走向昌盛和强大?
    北魏不是狼,不是虎,而是随时都能翱翔九天的龙!
    元瑜不会给他太多时间。
    这时,朱信带人赶到,五百近卫骑着战马,张那种所向披靡的气势让现场气氛紧张到了极致,右卫将军指挥着三百名御刀侍卫挡在前面,双方泾渭分明,随时可能爆发冲突。
    既然不能善了,就得防患于未然,徐佑当机立断,低声吩咐朱信,道:“你速速回府,告诉谭卓、鲁伯之,何濡叛变,毒杀主上及殿下多人,现已逃之夭夭。传我谕令:命幽都军封锁金陵通往内外的水路,不许任何船只进出,违者立斩;命奉节军进驻石头城,占领西州城和东府城,全城实施禁令,任何人不得外出,违者立斩;命翠羽军盯住中军大营,若有异动,可由明敬临机决断,但,尽量以击溃为主;命秘府全力监控三品以上官员的府邸,必要时候可以优先控制女眷和嫡子,切记,只能抓人,不许杀人!”
    “诺!”
    朱信留五百近卫守在徐佑身边,勒马回转,正要离开,右卫将军厉声道:“曹将军,拦住他,不能让他去调兵。”
    刚刚从慌乱的人群里挤过来的曹擎带着两千名部曲匆匆抵达高台,今日为了维持秩序,他手下足足有五千中军在附近,是目前可以调动的最大战力。只要曹擎站在朝廷这边,五千精锐悍卒,就算不能杀了徐佑,也能逼他不得不退。
    等徐佑一退,朝廷有大义在,中军十数万就可稳住金陵,再从各州调兵勤王,那时胜负的天平就会向己方倾斜。
    庾朓抓住机会,道:“曹将军,徐佑弑君,请将军即刻下令,捉拿此贼,死活不论。”
    曹擎手握刀柄,神情万分复杂的看着徐佑,麾下部曲正好在外围把朱信拦住,若是他不开口放行,朱信只能杀出去,可必然会贻误战机,一旦让门阀和百官反应过来,后果难以预料。
    “太尉,你,你……为何要如此?”
    徐佑还没答话,顾允突然站了出来,目光坚定的道:“微之,我信得过你!无论如何,我都站在你这边!”
    徐佑看过去,对他微微一笑。
    顾飞卿这个朋友,十余年过去,他终究没有交错人!
    “曹擎,你随我多年,我是什么人,你自己应该有准确的判断。今日之事,与我无关,这是太后懿旨,原是为了废黜当今,另立桂阳王为君,尚书令、中书令、左仆射皆有参与。我若谋逆,毒杀了他们就能自立,要这份懿旨又有何用?”
    他微微扬手,懿旨飞向曹擎。
    曹擎接住,打开一看,果然如徐佑所说,上面写的明明白白,要立桂阳王为君,还有太后的盘龙印。
    哪怕徐佑真要谋反,欲借这道旨意把桂阳王当成傀儡,那也没有杀死他的道理。
    曹擎素来对徐佑又敬又畏,跟着他尸山血海杀出来,早被朝臣们视为徐党,不管是为袍泽之义,还是为了其他,选择站边,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和痛苦。
    “太尉,我信得过你!”曹擎大踏步走到高台边缘,道:“放开路!”
    中军也是徐佑带出来的兵,并没有和徐佑作对的意图,闻令立刻分开两侧,朱信纵马狂奔,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庾朓等心里一凉,知道大势已去。
    “曹擎,你让另外三千人不要再往高台靠拢,分出一部分前去湖边疏散百姓,让他们有序离开,尽量减少踩踏拥挤而引发的伤亡,再分一部分去秦淮河边灭火救灾。这里的两千人,护送诸位令公和使君们回宫。”
    “诺!”
    曹擎转身正待下令,右卫将军还不肯束手,突然拔出长刀,指挥着三百御刀侍卫冲杀过来。
    徐佑踏前一步,双手扬起,大宗师的威压瞬间笼罩,庞大无匹的真炁凝如实物,仿佛山岳呼啸着从天而降。
    右卫将军脸色剧变,长刀倒刺入地,双腿屈膝,重重砸向台面,任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能低头保持着近乎于羞辱的跪姿。
    威压散去。
    扑通!扑通!
    他身后的御刀侍卫们也倒地大半,像是被抽尽了力气,别说厮杀,连御刀也拔不出来。
    “庾侍中,你真当我不敢杀人吗?”
    徐佑缓缓通过右卫将军和御刀侍卫中间,轻轻的脚步声却如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来到庾朓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淡淡的道:“你们跟我回宫,今日之事,我会调查清楚,给天下一个交代!如若不然,我也不介意先取几位使君的人头,让你们看到我决心。”
    到了庾朓这个年纪,其实并不怕死,但他需要考虑的太多,顾忌也就少不了,面对着如此强势的徐佑,只能低下高傲了几十年的头颅,道:“走吧,回宫!”?
    (评论区有位朋友说“读来就像是在南北朝里随着丸子过了一世一样”,这一句话真的让我很感动。因为这本书并非为了争霸,也并非为了权谋,只是就这样突然走进了历史里,领略了江南的烟雨,吹尽了塞北的风沙,又来到北朝的腹地,坐在那胡汉交融的毡帐和高楼中,听着胡笳和琴筝,饮着醇酒和酪浆,蓦然回首,仿佛记得曾有那么一个时代,有那么一群人,生或死,爱与恨,恩和怨,平凡又不平凡的度过了一生。写书的过程是寂寞的,但偶有回音的和鸣,却又是那么的灿烂。感谢!并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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