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 0946 天时在我,应时而兴
大非川一场战斗下来,唐军首战告捷,一路追杀下来,斩首两千余级,收缴战马数千匹,缴获刀甲器杖数量同样极为可观。
正面战场上的蕃军虽然溃走,但接下来的追剿又持续多日。毕竟骑兵机动灵活,想要直接在正面战场上大规模的斩获几乎不可能。而且这些蕃兵能够被选为前锋部伍,其武装配给也是非常的精良,单单战马便达到了一人双骑乃至于更多的水平,唐军在这方面的优势有限。
但大军交战斗的就是一个气势,当蕃军主力部伍被正面击溃之后,接下来的追击中,唐军仍是有组织的调度灵活,而溃逃的蕃军则分成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队伍,或被围剿烈杀,或是慌不择路、迷途荒野。两千余级的敌首斩获,倒有一多半都是在追击中产生。
这一路蕃军将近两万余众,直接的斩获虽然只有十分之一多一点,但若加上那些逃散、受伤与投降的,可以说是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的战斗力,几乎不可能再成建制的参与到后续战事之中。
因此这一战也可以说是当时无愧的大捷,唐军前锋人马进入青海腹地已经有了不断的时间,终于取得了这样一场值得夸耀的胜利,自上到下也都是群情振奋,后续的追击告一段落之后,郭知运便即刻拟定战报着员送向后方。
一场战斗进行下来,除了对敌人有生力量造成的伤害之外,更重要的是唐军获取了前方战争区域的主动权。郭知运顺势将前锋大营驻扎在了此前蕃军所占领的暖泉驿,唐军前线也因此向前推进数百里,抵达了大非川西部地区。
后方的大军主力前路得以肃清,行军速度同样的加快起来,中路积石道行军大总管夫蒙令卿再遣五千劲旅昼夜兼程抵达暖泉驿,归入郭知运麾下,继续扩大唐军的优势与主动权。
首战告捷,但前锋人马的任务仍然非常的艰巨。特别是当战线推进到大非川西麓之后,整个战场的战略纵深扩大数倍,战场形势也因此变得复杂无比,蕃军前路人马虽然损失惨重,但后续兵力仍然极为可观,随时都有可能从任何方位出现。
而且接下来大军主力抵达之后,对于地理形势的要求也更高,无论是水草丰美的水源地、还是地势开阔的驻营休整地点,都需要提前的进行侦查并占有。
作为蕃军大本营的积鱼城反应同样非常迅速,虽然首战不利,但却并未气馁,分遣诸路人马前往巡驻地理要害所在,更依仗乌海地在河源上游的地势,分遣役卒、壅塞河流,希望能够以此给唐军的行动带来阻碍。
这一系列的举动,还是给唐军带来一定的麻烦。虽然时令转入初夏,青海地区也不乏河渠纵横,但最大的水源还是来自高山冰雪融水。随着上流水源被壅塞,一条条无源之水快速干涸,哪怕是深掘河床,也几乎没有泉眼涌出。
蕃军的这一做法,也显示出青海作战、对手不同的差异。
若是原吐谷浑政权抵抗唐军,是不会采取这种手段的。毕竟他们生长于斯,而青海的生存环境也颇为脆弱,一旦作为生机根本的水文环境发生改变,那给地域带来的伤害数年都难修复过来,哪怕苟全于一时,后续还会有各种各样的生存危机衍生出来。
但吐蕃对此则就全无顾忌,青海对他们而言只是一块征服之地,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源源不断的榨取利益。可如果这一次与大唐交战不胜,青海自然也守不住,后续就算有什么恶劣的影响也与他们吐蕃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蕃军的这一做法也透露出几分底气不足。前路人马的惨败让他们认识到唐军战斗力之强大,在正面战场上的攻防之计尚无创建,只能在战斗之外的元素上另辟蹊径。
而且这种阻断水源的绝户计也只是权宜之法,且适用范围有着很大的限制。青海湖虽然本身水多苦卤,但也是地域中心水汽充盈所在,周遭山岭冰雪融水同样汇聚出包括大非川在内的诸多河流,这都是蕃军所控制不到的。
唐军在青海周边的活动不会因为蕃军的这一举动受到太大的影响,仅仅只在大军离开海西、向积鱼城推进这一路上缺乏足够的水源补充。而蕃军主力人马的活动也因此受到极大的制约,很难再大军出动、长驱直入的布置反击。
还有一点就是时令,眼下才刚刚进入初夏,气温仍在逐渐升高,境域中诸多雪山融水不断的奔涌而下,水量将会有数月的增长期,想要长时间的进行拥堵是不可能做到的。
虽然此战蕃军动员力度同样极大,但在自然伟力面前同样渺小。况且由于地势的缘故,积鱼城附近的乌海本就是黄河的源头之一,境域中一多半的冰雪融水向此汇聚,若蕃军再继续壅塞河道,只怕没等到唐军打过来,泛滥的河水便要先将积鱼城给淹没,所以这样的手段必然不能持久。
尽管这一手段有着各种限制,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全无意义,起码在当下随着地表水源的暂时枯竭,唐军的主力人马是很难直接兵临积鱼城下,这就给蕃军争取了极大的战略时间。
须知眼下还有十数万人马正从国中快速向东行进,只要他们能够在大战前夕赶到前线战场,对蕃军的实力就是一大增强。
而且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拖延出的这段时间还不知会给战场带来怎样的变数,起码对于唐军的后勤是一大压力。
唐军可并没有家眷随军、战争与生产同时进行的习惯,几十万大军离境远来,每一天的物资消耗都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一旦在这过程中发生后勤不继,必会军心动荡、战斗力大幅度的下滑,甚至有可能不战自溃。
从这一点而言,唐蕃这一场战争,虽然噶尔家并不再掌握军权,但吐蕃方面所遵循仍是几十年前大非川一战的基本思路,那就是尽量避开正面战场上的直接决胜,先从战争周期与唐军的后勤辎重下手,就算不能直接的进行阻截抢夺,也要尽可能的拖延并间接消耗。
清晨时分,在百数名骑兵精锐护卫之下,郭知运策马来到了暖泉驿西边百数里外的那录驿,此间驻守的几路唐军将领纷纷外出迎接。
郭知运神情冷峻,在马背上微微颔首对诸将见礼稍作回应,并没有寒暄的心情,只是沉声道:“先去赤水源。”
赤水是黄河源头的一段支流,发源于乌海,沿山麓下行,至苦海汇集诸水,再从渴波谷流入黄河九曲地区,是这一片区域中最为重要的地表河流。诸如那录驿、暖泉驿等地点,都是依托赤水沿线所建立起来的据点。
那录驿向西的这一段赤水河道又被称为赤水源,青海当地则称为沙棘沟,河道虽然曲曲折折,但却直通如今蕃国大军所在的积鱼城。
一众人簇拥着郭知运绕过那录驿,策马前行不远便抵达了赤水河谷,此时阳光已经照耀大地,视野变得极为宽阔,气温也逐渐变得燥热起来。
青海气候迥异于内陆,虽然入春时晚,但春风和煦的日子却持续极短,到了四月末已经颇有几分炎夏的燥热。昼夜温差极大,朝夕时分或许还要加披寒衣,可是到了正午时分便阳光炙热,人马暴晒很容易便会脱水。
郭知运于高岗上下马,脚下是全无泥土覆盖的岩壳,坡下便是赤水河沟,但却全无水波流淌,暴露出来的河床泥块已经略显龟裂,原本河边浅生的水草也在阳光暴晒下枯死。
垫脚极目向西望去,弯曲的河道全无水色波澜,有军卒沿河向下挖掘,坑洞已经挖的极深,但翻出的土壤也只是略有潮意,完全没有地下水涌动出来。
眼见到这一幕,郭知运眉头皱得更紧,在部将指引下继续向前行出十多里,抵达了一处岩石垒砌围成的河塘。这河塘是原本蕃人修建的饮马地,河湾依傍的山岭处有几处泉眼涌出,汇入河塘后在塘底形成了一汪浑浊的泥汤。
为了避免水汽的蒸发,此时河塘上方架设着几层草毡,避免阳光的直接照射,河塘一侧引出一道沟渠,用干草充塞其中过滤筛阻泥沙,流出的水用木桶盛接出来,虽然较之塘底清澈许多,但仍泛着一股暗红色的浑浊。
郭知运取过水瓢啜饮一口,含在唇齿间咕嘟片刻生咽下去,旋即便摇了摇头,然后才沉声道:“上游情形探听清楚没有?”
部将高舍鸡上前叉手回道:“已经探查明白,五十里外有牛心堆,为赤水源上游大隘口,牛心堆西北两侧六水汇流,蕃军于隘口设堤,峰岭设堡,驻军约两千众。牛心堆周边皆有蕃营设置,各为呼应,众在七千上下……”
很明显,牛心堆便是蕃军阻扼赤水源头的重点所在,地势虽然不算奇险,但却驻兵数千有余,可见对于此地的重视。
“近日之内一定要攻克牛心堆!”
听完部将所汇报的敌情,郭知运略作沉吟后便开口说道。
海西地区虽然地势平坦广阔,但大军行止必须要傍水而行,所以真正的行军路线选择也是有限。眼下中路大军主力还有旬日便可抵达暖泉驿,在此之前郭知运所部必须要解决水源问题。
如果这一问题得不到解决,大军便不可入驻暖泉驿。
虽然向北偏移百里还有大非川这一水源,而大非川南麓也是一处比较适合的驻扎地,但如此一来大军与乌海之间的行程便将偏移两到三日,不说直取乌海,就算境域当中发生什么稍具规模的战斗,由于大非川偏在一侧的缘故,诸部之间的调度呼应与策援也将变得效率低下。
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大非川南麓有平坦道路连接着海西的伏俟城,一旦大军主力于彼处驻扎,必然会受到伏俟城噶尔家的侧翼侵扰。若分兵攻拔伏俟城的话,在正面战场上便防备不住来自积鱼城的蕃军,而蕃军既然作此布置,必然也不会放过唐军分兵的这一战机。
所以眼下最合理的做法,就是攻夺蕃军牛心堆这一据点,让水源与前行的征途都变得畅通起来。
做出这一决定后,郭知运便在诸将簇拥之下继续向前而行,午后时分抵达了蕃军堡垒所在的牛心堆。
牛心堆是一处土石堆叠的高坡,因形状类似牛心而得名,坡度并不算大,但范围却非常广阔,南北略窄、东西极宽,蕃军在坡顶设置了两座烽堡,在山坡脚下还布置了壕沟、拒马等防事。
烽堡上的蕃军眼见有唐军人马靠近,很快便响起了鼓角示警声。约有近千名蕃卒自烽堡中策马冲下来,在拒马阵后摆设阵型,眼见坡下唐军数量并不多,且并没有进攻的趋势,胆气不免壮了起来,绕着拒马在后方奔走叫嚣,虽然唐军大多不通蕃语,但观其神情模样可知叫嚣的绝不是大爷大娘过年好这样的问候语。
眼见这一幕,郭知运自是气闷不已,他是河源老卒,经历过唐军势弱、不得不在赤岭一线设置烽堡苦守陇边的岁月,却没想到如今双方攻守态势互换,而蕃军又把唐军的本领学个十足十。
一行人不理蕃军叫嚣,绕着牛心堆侦查了一个彻底。而蕃军则把唐军的技能学得太像,一溜壕沟深挖几乎让牛心堡成为一个孤岛、却没留下一个出口,眼见着数量不多的唐军大摇大摆的饶坡行走却不能攻出,不免从刚才的趾高气扬气得哇哇大叫。
“有点麻烦啊!”
郭知运侦查一周后,不免叹息一声道。蕃军筑堡为守的手段应用虽然有些死板,做不到攻守之间的灵活切换,但也因此让进攻变得艰难。
如果正面进攻的话,先要突破壕沟、拒马阵等阻碍,还有长达数里的缓坡逆攻,一系列的动作都将在蕃军弓矢的覆盖之下,想要攻夺下来,必将损失惨重。
而若绕行别处,且不说路线的曲折、距离的远近,蕃军在周边所作的布置也并无明显漏洞,同样免不了要遭受左右夹击。
但无论有怎样的困难,赤水源这一条河流对接下来的战斗推进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眼前的拦路虎无论如何都要打倒。
敌营前方巡察一番后,郭知运便暂时返回了暖泉驿,并传令分散出去的诸路人马在肃清境域周边蕃军游弈斥候的同时,逐渐向牛心堆附近会师,打算汇集优势兵力,一举拔除这一障碍。
尽管心里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可是想到接下来战斗的艰难与可预见的惨烈,郭知运心情还是沉甸甸的。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这一声令下,之后的战斗中不知又会有多少赤胆忠心的将士们将会伏尸于牛心堆那称不上险峻的坡岭上。
虽然说慈不掌兵,但若非天性大凶大恶之人,谁又会对生死漠然呢?
因此在等待诸路人马会师的同时,郭知运也是昼夜难眠,将牛心堆附近的地形与蕃军布设据点绘成简图,起卧都随身携带,希望能够选定一个战损最小的进攻方案。
这一天,诸路人马业已汇聚牛心堆附近,郭知运即将动身前往前线之际,一名风尘仆仆的参军策马行入营中,正是郭知运颇为看好的杜暹。
入营之后,杜暹不暇顿足,问明主将尚未动身离营,便忙不迭阔步行入大帐,来不及周全见礼便开口说道:“卑职此行游走传令,几次途经牛心堆,观彼阵设,略有所得,不敢藏私,盼能有益破敌!”
“快快讲来!”
郭知运闻言后自是一喜,他近日遭此困扰,可谓寝食不安,脑海中略有一些模糊的思路,但却始终有一层隔膜突破不开,心情自是焦灼不已。
杜暹闻言便也不再拘礼,入前伏案看了一眼牛心堆的简图,提笔在这图纸上一勾,新勾出的墨线恰好与蕃军所挖掘的战壕沟堑重叠,使这一条防线变得更加粗重,也让图纸上的牛心堆方位更加凸显,与地图上其他的元素隔绝孤立起来。
郭知运眼见这一幕,眸子顿时一亮,一直阻隔思路的隔膜顿时被戳破,而杜暹已经放下毛笔自陈所计:“蕃军法我防计、掘土垒石以构艰险,但所张施唯得浅表。牛心堆此阵看似牢固,实则划地自圈,我军之所必取,不在一隅死地,而在活水奔流。水势无常,应时而兴,天时在我,杀敌取水,可以兼得!”
“此言大善,此言大善!杜参军敏于战机、洞察深邃,我亦不如啊!蕃贼不知水火可畏,擅操共工之威,必死无疑!”
有了杜暹的点拨,郭知运思路顿时也畅通起来,拍案大笑,旋即又说道:“贼此番拙计自限,应用不止于此,参军持我手书,告知夫蒙大总管,战机贼授,不可错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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