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 0135 恶意交流
对于即将飞黄腾达的傅游艺,李潼也不敢过于礼慢,更何况对方眼下还是名副其实的父母官。
“收拾收拾,处理干净,伺机再传声讯。”
李潼站起身来,对田大生说道,而后便率着杨思勖并几名府吏直出王邸。
王府门前,站立着几十名短褐力役,府吏道是都为傅游艺领来。李潼闻言后便微微皱眉,有些怀疑老家伙此番来访的意图。
王府中堂里,长史刘幽求正在接待身穿官袍的傅游艺。经过此前那番剖心交流,眼下的他已经被少王引为心腹,此前以《街使曲》离间金吾卫将士,正是其人手笔。
眼见河东王行入府中,刘幽求先作告罪,然后匆匆行出,他迎向大王,背对着随后行出的傅游艺对大王稍作口型“祥瑞”。
李潼见状微微颔首,心中虽有思绪,但仍是不动声色的走向傅游艺,抬手笑语道:“野居治下,府君有事只需署吏走告,何须频劳主簿往来。”
“王朝赐禄,恭在行走,若连这点行劳都省减,哪敢再称俯仰无愧。”
傅游艺先是拱手为礼,而后捻须躬身。
李潼打量一下这老者,唇上短须精修,颌下山羊须尖长笔直,面相清癯儒雅,虽然已经一把年纪,但脸色仍有红润,两眼也不见浑浊,尽管身披着绿袍蛤蟆皮且态度恭谨有礼,明明姿态应该是很卑微谄媚,但却给人一种颇有品格的印象。
这么一品评,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人的形象真的很重要,虽然一样的利禄熏心,但傅游艺如果一副尖酸猥琐、面目可憎的长相,就算再怎么阿谀逢迎,只怕也未必能那么短时间内就接连升官以至于荣登相位。
虽然武周一朝,宰相实在是高危职业,比如眼前傅游艺包括他府内这几位,基本上是做得早、栽得早这种节奏,除了正途出身的张嘉贞之外,几乎没有善终。但即便是这样,宰相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
之后众人返回中堂,各自落座,傅游艺先用几句问候起居暖场,然后很快便张嘴笑道:“圣母临人,国运永昌。不说大王这种血嗣亲近所享恩眷深厚,就连卑职此种下品卑流都深感生于此世的安乐,丰泽瑞时,众沐泰和……”
李潼口中笑应,心里却忍不住腹诽起来:拍马屁你到我家来干啥?哪只狗眼看见我恩眷深厚?老子被堵得坊门都不敢轻出!
“洛水出瑞图,可知天人有感应。所谓兆发灵心,事符嘉运,祥运绵长,超于千里,神道启发,必不孤示。卑职谬居枢近,常感天恩浩大,欲表心迹忠诚……”
傅游艺张嘴便是侃侃而谈,神情很是激动,以至于手舞足蹈。
李潼坐在席中,瞪大眼看他表演,老家伙心态这是有点崩啊。
这么长一段艰深晦涩的话,无非在表达一个意思,天地之间那么多祥瑞涌出,凭啥我就不能发现一两个献上去?洛水出了宝图这么大一个祥瑞,肯定还有别的,老子一定得找出来,谁都别拦我!
为啥发现不了祥瑞?因为你笨呗!
献祥瑞这种事,比的哪里是有没有运气遇得到,拼的全是创造力。
按照《符瑞志》的说法,河图洛书那都是最高级别的祥瑞,你当蹲洛水边上游泳撒尿、低头就能捡到?这都内定的,想唱就唱是可以,但冠军不是你。
比如垂拱初年,兵部侍郎姚璹因堂弟参与徐敬业叛乱而被贬到桂州,官都不做了直接跑去山里写生,遍查山川草木只要名字里有“武”的,统统作为承应国姓而上奏,没多久就被召回中央担任吏部侍郎,日后更是两度拜相。
“卑职自负,忠诚不弱于人,久来深索治中,但却少有瑞迹扩出。一人荣宠与否尚在其次,但是瑞泽天下,何以独薄合宫?近来穷思,稍有一悟,圣德合于无象,感现之瑞不一,绝非俗法能够追得!”
傅游艺讲到这里,便抬眼望着少王,一脸热切道:“卑职等俗迹浸深,不能通灵感化。但大王却久处轩阁,高居绛室,起居身左,岂无瑞气萦绕追随?因是斗胆请求,准许卑职浅入居舍,辨查诸迹……”
“这、这……”
饶是李潼觉得自己思路很开阔,应变能力不错,可是在听到傅游艺的请求后,也有些傻眼:你在治内坊间找不到祥瑞,所以来抄我家?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他眉头微皱,抬眼望着傅游艺,见其神情满是殷切期待,心中却颇有狐疑。
这老家伙权欲炽热,有一颗疯狂的跪舔之心是肯定的,但若说登门只是为了求索祥瑞之物而变得有些神经,李潼是不怎么信。
你就算再怎么醉心权势,基本的人情世故懂不懂?不说那些有的没的,如果我家里有祥瑞,就我跟我奶奶关系,用得着你一个外人来搜索进献?
这么一想,李潼心中更生警兆,这傅游艺怕是来者不善啊。
祥瑞这种东西,本就玄虚飘渺,怎么说都可以。
如果今天让傅游艺进门,找到的祥瑞那就要问一句,少王为何藏匿不献?但若是找不到,天下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频有瑞物进献,你们几个天孙反而没有这种感应之心,你奶奶白疼你了!
心中思绪转动,李潼脸色也渐渐冷了下来,就这么凝望着傅游艺一言不发。老头被他瞧得有些神色僵硬,脸色也变得游移起来。
李潼拿不准今次登门作此非分之情,是这老头自己的主意,还是背后有人驱使。不过在这傅游艺身上,倒是深刻感受到什么叫做趋炎附势。
此前他身边有薛怀义撑腰,这老小子登门态度和蔼,特别在其职责内有关田邑之事也不乏关照,让李潼对他印象还不错。
可是现在薛怀义率军出征,丘神勣又咄咄逼人的指派金吾卫将居坊团团包围,出入盘查。
这个傅游艺能在畿内赤县担任主簿,哪怕官职不高,怕也有不少消息渠道,眼见如此,胆气渐肥,便敢登门来作刁难。甚至不排除这个老小子就是丘神勣指派登门的,毕竟金吾卫戈士闯门太敏感。
“主簿知不知此为何物?”
沉默了好一会儿,李潼才垂首摸起腰际悬挂着的永昌玉币对傅游艺展示道。
“此为、此为永昌瑞币……”
傅游艺见少王神情已有不悦,清癯老脸也隐有扭曲,小声回答道。
李潼闻言后便嘴角一翘,自席中站起来慢慢踱步行至傅游艺席前,傅游艺见状便也连忙起身,却被李潼抬手虚按,之后杨思勖更迈步上前,大手压住这老者两肩将他按回席中。
傅游艺见少王越来越逼近,肩上又有大力按压,神情不免惶恐:“大、大王……”
“那么主簿知不知王邸旧主何人?”
李潼行进走到傅游艺身侧,俯身问道。
“是、是江安王旧邸……”
傅游艺额头已有冷汗隐现,身躯拧动却挣不脱杨思勖的大力按压,颓坐在席颤声道:“大、大王请息怒,卑职绝无、绝无……”
“我出阁入坊未久,居此凶邸,非此瑞物镇身,起卧尚且不安。你今日登门,问此邸中可有瑞应,那么你觉得有没有?”
李潼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瓷杯,抬手扯掉其人幞头,瓷杯劈手砸在他的额头,傅游艺捂头惨叫,仰身后跌,指缝间已经有血水流淌出来,口中更是发出杀猪般嚎叫:“我、我是合宫主簿,朝廷命官……大王怎敢、求大王勿害……”
李潼抬手示意杨思勖将傅游艺拎起来,拍掉其人捂头的手臂:“圣母临人,不独只是泽被苍生,也要涤荡世间污浊。我倒想请问主簿,如此凶邸,能有瑞物感现?或者你觉得这邸舍旧主有什么德业宜家,罪情存冤?”
“我无、没有……没有,卑职万不敢作此想,只是、只是……求大王恕罪,卑职斗胆冒犯,实在……”
傅游艺被杨思勖两手轻巧拎起,身躯摇摆挣扎,头顶涌出的血水更将前顶头发浸透,且已经蔓延到了前额,望去很是凄惨。
“该谢你这一身官衣,否则今日如此妄请,哪怕罪犯虐杀,我都要把你撕裂堂上!”
李潼示意杨思勖再将傅游艺按回席中,然后才又逼问道:“谁人使你登门忤我?”
傅游艺支支吾吾,一脸惊恐,片刻后更是深跪在席,颤声道:“卑、卑职愚昧,实在无有加害之心……只、只是位卑言轻,欲献奇功,今日登第,盼能胁迫……求请大王附言助声、这、这也是为大王谋于安生啊!”
“就这?”
李潼听到这话,有些不相信,不是他危机感太强,毕竟金吾卫军士还在坊外堵着呢。
但几番逼问之下,傅游艺仍是这番说辞,且也能自成逻辑,他几次越级上书但却不得回应,投书于纳言武承嗣也全无回应。自觉得前途暗淡,便想裹挟少王并言符瑞。
今次登门访求瑞物,听其所言也确如李潼所想,无论搜不搜得到,他都打算将少王胁迫、绑上他的战车。
问了好多遍也问不出更多内容,看着捧住头顶伤口不断呻吟的傅游艺,李潼不免有些犯愁,揍都揍了,要不然真的挖坑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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