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下车 - 第九三四章 惋惜

    城市，在经历过一百五十多年的荒废后，墙倒屋塌，沙尘掩埋，这些都是必然的。
    不过除此之外，在旧时代末年的管理员对峙时代，拜科努尔的命运，则相对这世界上的大多数城市，都更“幸运”得多。
    人烟稀少、交通不便的中大陆腹地，西历1490年代的管理员割据，很晚才逐渐影响到这一地区，其后更因第四次盖亚大战的全面爆发，邻近割据势力忙于应战、很快灭亡，没有来得及出动工程队，而幸免于拆卸装备、搜罗物资的大扫荡。
    再往后，“紅军”很快进入中大陆腹地，这一切便得到保存，
    在荒漠中沉睡至今。
    发源于理联时代的拜科努尔，从城市，工业基地，到航天发射中心，一切都还保留着一百多年前的模样，仅饱经风霜，而破败不堪。
    西历1446年，庞大的理联轰然解体，中大陆复辟到乏善可陈的沙罗时代，随之崩塌、消逝的，还有一系列充满雄心壮志的大项目、大工程，其中就包括理联的航天飞机与巨型运载火箭等太空探索工具。
    走下飞行器，和同行的少年、教师一道，方然骑上一辆轻便自行车，靠自己的双腿接近拜科努尔航天基地。
    在这里，他们见到了仍然矗立的巨大厂房，废弃已久的发射架，无事可做的重载机车与车厢一起，静静蛰伏在铁轨上，一切都格外寂静，只有荒漠那仿佛永不停歇的风声，在猎猎作响，仿佛时间都已凝滞。
    一个时代的印记，眼前的景象，原本还会更破落，全仰赖净土文明的着力修缮、维护。
    陈旧的巨大厂房一侧，最高处，竖立着此前未有过的旗杆，一面略有褪色的sickle、hammer_and_star旗帜，正迎风飘扬。
    虽然都是少年、或者半大孩子，来到这里，方然的心情却和同行者们一样，变得有些严肃起来，虽然以自己的小小头脑，他还并不完全明白，眼前的一切，对曾经存在的那个超级大国意味着什么。
    遥望天穹，探索高远天际，直到浩瀚无际的宇宙，
    这是一切人类文明，在蓬勃发展、欣欣向荣时，都必然会有的远大志向。
    穿过特意开辟的通道，走进厂房内，随行的生化仿真人向学生们介绍，这里，是理联末年的航天飞机总装、测试车间。
    其实，用不着多加说明，来到厂房高处，向下俯瞰的参观者们，一眼就能见到开阔空间里的两架航天飞机，有少年指着说到“暴风雪号”，随即被旁边的教师纠正，静静沉睡在这里的，只是用于各种测试的备用机。
    航天飞机，一个时代的标志，从诞生、到消亡，前后才不过几十年的时间。
    对这种有着严重时代局限性的太空载具，方然认识有限，他更在意的，还是笼罩在巨大厂房之内，那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肃穆与感伤。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曾经的理想与热血，消散无踪，沉睡在此的航天飞机，也已永远没有机会挟裹烈焰腾空而起，飞向高远天际，探索那令人遐想的无尽宇宙，
    让siclke_and_hammer的旗帜，再度飘扬于九天之上。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理联已死，但，人类还没有灭绝，不仅没有被万恶的资产主义绞杀屠灭，还在绝境中彻底爆发，用一场惊天动地的盖亚大战，彻底埋葬了旧的时代。
    今天，此时此刻，就在远离太阳三百亿公里的地方，人类文明的旗帜，仍在飘扬，
    直到抵达那曾经遥不可及的彼岸。
    一边冥想，一边迈着脚步，方然慢慢走下一道道钢铁楼梯，直到半埋地下的厂房地面。
    经过机器人的打扫、整修，这里还算整洁，岁月的痕迹，则完全保留在航天飞机那尚不完整的身躯上，就仿佛在诉说着过去。
    近距离看过去，方然才真正感觉到，这俯瞰时并不觉得特别的航天飞机，
    是怎样的庞然大物。
    “太可惜了，天明，如果理联再晚一些解体，这些航天飞机，也许就有机会飞越天穹，去完成他们的使命。”
    “也许，可是历史，是不能重来的。”
    惋惜，是的，就是如此，方然体察着内心的起伏，他的感受也一样。
    沉睡在废弃厂房里的航天飞机，恍若墓碑，让十岁的孩童想到了许多，但，与其说是在惋惜眼前的荒废景象，还不如说，自己是在为那些心怀理想，却壮志未酬的人们，为所有曾经为全人类理想而奋斗，却倒在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的前辈，
    而感到惋惜，心疼，甚而更有一点痛彻心扉。
    人生，何其短暂，这曾经是铁律、真理，是任何人也无法打破的颠扑不破之绝壁。
    即便如此，一些人，一群人，乃至一个国家，一个文明，仍燃起奋斗的熊熊烈火，向着明天，向着未来，为共生主义的理想而勇敢前进。
    毕生的信念，终生的理想，一朝破灭，国家，民族，乃至整个文明，从此堕入无尽的漫漫长夜，希望寥若晨星，光芒褪去，妖魔横行，置身那样的世界，对任何曾经为理想与信念而踯躅前行之人，
    都是莫大的恐怖。
    此时此刻，想到所有这一切，方然再度感同身受，明白了为何会有如阿赫罗梅耶夫元帅那样的人，
    会以自戕的方式，让人生就此落幕。
    心怀理想，直面现实，自戕似乎是一种不智，甚而更是对现实的彻底逃避，但此时此刻，身为净土文明的一员，方然却清楚的知道，他们绝不应被苛求，更不应被指责。
    终有一死的人生，短短数十年，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终将逝去的宿命，
    与眼前的残酷现实，绝非年迈体衰的自己，能力挽狂澜，别无他法，也只有用自戕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
    发出自己最后的吼声。
    ……
    历史，如浩荡长河，时间的流逝将荡涤一切。
    然而无论怎样，一切的一切之中，唯有文明延续，发展，迈向未来的理想与信念，
    永远不会被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