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下车 - 第一二九章 径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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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又一个四季轮回,方然依旧待在抗震十级的寝室里,从屏幕中窥探外界。
    追寻无限长的生命,因而对死亡怀着莫大的恐惧,这样的人生,原本就不允许方然随意行动,频繁暴露在危险系数相对更高的户外;但过去的多少年里,他曾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每一天深居简出的生活,白天忙碌,夜晚休息,作息如钟表般精确,至于周遭环境,乃至盖亚的大千世界,只不过是一幅可有可无的背景幕布。
    但为什么,揣测到这春意盎然的大自然,终有一天将万劫不复,他却会心生恐惧;
    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追寻永生,至高无上的目标,既然除了自己的生命之外,一切都可以作为代价,区区盖亚的生物圈又算得了什么,难道不是吗。
    若有所思的凝视屏幕,眼前,校园各处的摄像头影像组成一片电视墙,这种感觉,谈不上身临其境,却仿佛带有一丝纵观全局的意味,看着影像里的草坪,树木,花鸟,行人,想象有朝一日这些全都景象完全的消失不见,而“那个人”,将近乎永恒、甚至事实上就是永恒的面对这样的空无一物,他就不禁联想到了某种所在。
    隔绝于世,见不到惯常的一切存在,那种地方……
    不就是监狱吗。
    不,相比之下,恐怕还不止于此:
    再怎样阴森的监狱,深陷其中,囚徒的命运也不过是一死、或终有一天重见天日。
    但是作为永生的胜出者,“那个人”要面对的,却会是近乎永恒、甚至就是永恒的盖亚荒原,目之所及,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要在这样的行星上生活一百年,一千年,直到莫须有的时间尽头,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活着,岂不是最漫长而恐怖的孤独吗。
    所以是在害怕孤独,是吗,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
    孤独,伤感,这些语言体系里的情绪词汇,方然都一清二楚,但他更清楚的知道,自己对这些概念的理解,仅限于定义,用法,出现在语句里的什么位置才恰如其分;至于他自己,二十一年的人生历程里,真正切身体验过所有这些情绪的时候,实在寥寥,记忆甚至淡漠到了一片空白的程度。
    除了恐惧,或者,衍生而来的恐慌与绝望;
    但他也说不好,当自己试图用这些词汇来形容彼时之感受时,会不会只是一种词不达意。
    面对死亡的自己,那感觉,根本不是“恐惧”所能形容。
    感受,仅仅局限于恐惧,其他情感似乎都淡漠的可怕,扪心自问,方然时常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毫无情感体验的冷血动物。
    “冷漠无情”,即便被这样定义,也没有任何的不适,甚至淡然接受。
    但是今天,照例坐在电脑前观察校园,一边利用算法寻找潜藏的威胁时,那些本应无关紧要,本应与永不下车毫无关系的花花草草,那想必充斥着肮脏微生物的自然世界,却让他心有所动,继而,想象这景象一去不返,从此绝迹与盖亚,他还隐约感觉不适,仿佛轻微缺氧般大口吸气,胸膛起伏。
    没有预兆,就是在这一刻,他才隐约明白了一件事。
    你不是冷漠无情,你只是,拒绝把感受到的那种内心情绪,对应到语言里的那个词。
    ……
    “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充满文学气息的一句话,初次见到时,方然以为那不过是在无病呻吟。
    但后来,西历1474年的春天,藉由对盖亚的观察和思索,细细咀嚼内心油然而生的某种情感,他才对这一句话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虽然这理解,或许是和创作者的本意大相径庭:
    情绪,情感,心理活动,这一切都不是凭空出现的,而必然有其目的性。
    从客观世界的认识规模出发,这句话,只不过是客观决定主观的一句具体演绎,并无丝毫新颖之处,但从此出发,方然就不禁会思考,当他面对那一幅幅监控画面拼凑起来的、伯克利校园的全局影像时,心理活动的动机会是什么。
    说白了,既然认定眼前的一切并无关于永生,难道不应该漠然视之,心如止水;
    但他的确在恐惧,表面上,大概是在为或将到来的无尽独处而忧虑,一个人生活在杳无人烟,甚至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盖亚表面,这固然是空前强烈的孤独,但,过去二十年间一直是这样生活,直至目前,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一个人,即便拥有了无限长的寿命,就可以超脱现有世界,脱离整个盖亚生物圈而存活吗。
    细细咀嚼这问题,字面上,只不过是一种自相矛盾的无意义:
    倘若无法脱离现有世界而生存,在微生物的阴影下,又怎能夸口拥有无限长的寿命呢。
    基于如此简单的逻辑,几天来的思考,方然并没从“第五次盖亚大战”的设想中找到什么硬伤,或者说,实践层面上的不可行之处。
    虽然说,即便以他对盖亚地理的肤浅认识,也能想象得出,要将整个盖亚表面清扫一遍,彻底铲除所有的生命形态,工程会多么庞大,会消耗天量的资源和时间才能完成,但既然工程规划时,“那个人”想必已掌控了整个盖亚,这些也都不是问题。
    那他又是在为什么而忧虑呢;
    是这样做的风险。
    风险,什么样的风险,一不留神掉到车外的风险吗,不。
    西历1474年,攻读研究生的第二个年头,每天照例在罗伯特*布朗教授负责的实验室待一小时,方然游刃有余的应付差事,除摆弄计算机、处理自动化实验系统的大量数据之外,也会花些时间,在庞大实验设备的透明观察窗外驻足。
    观察窗是透明的,不过,里面的操作空间十分局促,也看不到什么。
    但方然完全可以想象,此时此刻,根据实时监控送出的数据,无数细菌的生与灭,正在密闭空间里悄无声息的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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