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几时有第一部2002-2009 - 第17章 第二章 路口 7 再见,岐城
妈妈离家出走了。
她已经一周没有回来,祝明月每天放学回家,都会失落地嗅到空气中妈妈的味道又少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爸爸难闻的二手烟味和隔夜啤酒的酸臭味。
这么多天了,妈妈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祝明月拨她的小灵通,她也一直关着机。妈妈是连她也想回避吧,是不是因为她没有回答妈妈的问题,所以伤透了妈妈的心?
“阿月,如果爸爸妈妈要分开,你想跟谁一起生活?”
这是妈妈临走前给她打的最后一通电话。祝明月记得那天恰好是周末,她刚起床就发现妈妈不在家了。然后电话突然响起来,她拿起话筒,就听见妈妈平静而决绝的声音。那一刻她哑口无言,只是恍惚中想起有一次没有预习课文,结果第二天突然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时内心的那瞬间惶惑和无措,现在那种感觉更为强烈,可是却并非因为她不懂得回答,而是她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无法选择。
祝明月抱着话筒沉默,她的脑袋似乎在一瞬间被掏空,只剩下那个问题在里面反复纠缠她的每一条神经。
小时候祝明月在奶奶家曾经做过一个噩梦。梦中的她不停地朝妈妈奔跑,可是妈妈却离她越来越远。她大声哭喊,可是妈妈毫不理会,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她跌跌撞撞地伸出手想要捉住妈妈在风中飘逸的白色裙摆,可是不管她如何用力迈开双腿,她和妈妈之间的距离也没有缩短半寸。最后她是哭着醒来的,然后不管奶奶怎样恐吓,她都绝不愿意继续睡下了。
后来她跟妈妈一起生活,那个梦便被她暂时遗忘了。
然而妈妈离开后的这些天,每天晚上她都会做这个噩梦。梦里她一次又一次地追逐,可是每次醒来,握紧的拳头里依旧只是一把凉夜里的空气。妈妈不在她的身边,只有床前的小夜灯还在安静地摇曳柔弱的光。祝明月每晚在噩梦中惊醒后,睡意全无,便悄悄下床趴在窗边,抬头仰望天上的月光和星星。一连几晚都是多云,朦朦胧胧的月光像是在模糊泪眼中的视野,天气预报说这周有雨,可是至今一滴未下。
妈妈离开后的第八天。
祝明月只写了个日期,就合上了空白的日记本。妈妈不在,每一天就算在学校过得多好,也显得多余而毫无意义。这一周她还是和平常一样去上学,没有妈妈接送,她只能自己起早一点步行去学校。幸好没有人看出了她的异常,她还是和平时一样认真听课,放学后留下来做一会儿作业才走。有人问起她的妈妈,她也只是淡淡一笑,告诉他们妈妈正在外国出差。她看着同学们羡慕的表情,胸中涌起一股酸涩。但只要还在学校里,她就必须努力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不能让同学们知道自己的妈妈离家出走,他们都羡慕她有一个长得美丽的妈妈,所以无论是同情关怀还是落井下石的目光,她都无法承受。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阵饭香和油烟味。初夏的傍晚,云霞宛如碎了壳的蛋清,粘稠地聚拢在天边金黄的夕阳周围。祝明月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爸爸还没有回来,而她也不想他回来。爸爸不懂得做饭,只会闷声闷气地扔给她一个饭盒就呆在阳台那里抽烟,或者坐在客厅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祝明月宁愿天天晚上吃方便面,至少方便面是妈妈亲手挑选的,全是她喜欢吃的公仔碗面。
祝明月走到客厅,咪咪立即跑过来磨蹭她的脚踝。碟里的小鱼饼干所剩无几,如果明天妈妈再不回来,大概咪咪就要挨饿了。挨饿还不算什么,祝明月最怕的是咪咪挨打。自从妈妈离家,爸爸的脾气变得非常坏,也许他的脾气本来就是如此,只是她从前没有发觉,又或者是他掩藏得太好。祝明月知道爸爸会趁她去上学时残忍地用拖鞋抽咪咪的头,或者用晾衣杆死命地追打它。喝醉了酒的爸爸好像已经失去了理智,祝明根本无法阻止他伤害咪咪。那些时刻她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恨意——并不是恨爸爸,她不恨任何人。她只恨自己不能快点长大,恨自己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尤其是恨,一直以来她竟然可以假装对爸爸妈妈的事情一无所知。
“要不是为了祝明月……。”这个句子日日夜夜地在她的脑海里盘旋。那时她才发现,其实她心里由始至终都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强迫自己忽略或者忘记,最后甚至无动于衷。她不想爸爸妈妈分开,就这么简单。上一年生日,她对着蛋糕许下的愿望里,就有“爸爸妈妈天天开心”。结果现在证明,真正感到开心的只有她一个人而已。爸爸妈妈在一起并不快乐,她的每一点快乐,表面上来自爸爸妈妈同等的快乐,事实上却扎根于他们压抑着的痛苦。
她不能再那么自私。
祝明月抱着咪咪圆滚滚的身子,蹲到房间窗前的橱柜后面。她一点都不想哭,只是六神无主地望向窗外。
一只小麻雀正扑棱着翅膀在学飞,可是它好像并不顺利。窗户外的空调机上站着两只大一点的麻雀,像是它的父母。它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只试飞失败,笨拙地在防盗栏杆上乱跳着发脾气的小麻雀上,其中一只不知是小麻雀的妈妈还是爸爸,耐心地飞到小麻雀身旁,一次又一次地用头轻顶小麻雀的身体,好像在鼓励它再来一次。
窗外的麻雀一家与祝明月只有一扇玻璃之隔,可是她却觉得那应该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她永远都无法进入,只能沉默旁观的遥远世界。
祝明月正看得入神,咪咪趁机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跃上窗台,像人一样双脚站立,恼怒地举起它的小爪子拍打着玻璃。空调机上的两只□□雀听到声音立马飞走了,然而小麻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用好奇又无辜的眼神看着咪咪,没有一点要逃走的意思。刚才已经飞走了的其中一只□□雀,此时又心急如焚地飞了回来,用力地在小麻雀面前扇动翅膀。小麻雀这时终于意识到危险,不等□□雀的信号,就慌慌张张地跳下了窗台。
祝明月飞快地冲到窗边,“咣”地一声拉开了窗户,外面的风呼啦地吹进来扯乱了她的头发,纷飞的刘海扰乱了她的视线。当风最终平息,她心急地往外望去,落日的余晖轻轻地笼罩着城市,街道和两旁的芒果树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小麻雀已经盘旋在空中,越飞越高,两只□□雀也不远不近地跟在它身后。它们一家朝着落日的方向飞去,挥动的翅膀仿佛几条线,又逐渐变成几个点,最后融入了无际的天边。
祝明月痴痴地凝望着远方,直到眼睛胀痛,涌出泪水。
就在那一刻,一个想法像种子一样无声无息地飘进她的心,并且势不可挡地迅速落地生根。
眼泪已经不知不觉被风干了,祝明月终于不再犹豫。下定了决心后她抬起头,一轮浅浅的新月不知何时已经挂在了蓝紫色的空中。清澈,皎洁,幽幽地散发着明亮的银光,好像正在对她微笑。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四面八方像洪水一样涌来,祝明月站在车站中央,仰头看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不由自主地拉紧了胸前的斜挂包带子。
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看着一张张飘忽而过的陌生面孔,感到几秒钟绝望的窒息。
冷静。冷静。冷静。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着,又低头看了一眼莉莉。
莉莉是一只巴掌大的小熊,是妈妈送给祝明月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当初祝明月不顾一切要回到奶奶家收拾东西,就是为了取回它。莉莉是英语“lily”的音译,这个名字是妈妈取的,因为妈妈最喜欢的花就是百合。每次低声唤莉莉的名字,祝明月总能嗅到一股清幽的百合花香,那是妈妈身上独有的味道。
莉莉正睁着两只黑豆似的眼睛笑着看她,祝明月终于鼓起勇气走出了候车厅。
刺眼的午后阳光。呛鼻的车尾浓烟。让人心跳加速的喇叭声。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陌生,却也说不上熟悉。
萍水相逢。
不知不觉快一年了,她居然还记得欧阳若雪说过的话。
可是她也只记得这些了。急促的跳秒声响起,红灯转眼变成了绿灯。祝明月独自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走到舅舅家。
人生路不熟,她只能凭借一年前的记忆来指引方向。可是那一天她只顾着发呆,并没有专注认路。更何况,就算她真的找到了舅舅家,怎么就能够确定妈妈一定在呢?
那个时候祝明月还不知道“直觉”这个词,她只知道自己在房间看见窗外那片飘云的时候,好像冥冥中听见有人在召唤她。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趁着爸爸不在,一个人悄悄地溜出了家,排除万难才来到这里。
已经来到这一步,没有再回去的道理了。祝明月咬了咬牙,看着面前再次出现的两条分岔的路,在心里第三次默念:点指兵兵捉大贼……
左边!绿灯已经开始闪烁,祝明月飞快地跑过马路,拐进左边的街道。
烈日当空,她的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祝明月沿着笔直的街道一直走,凉鞋拍打着彩色的街砖,发出“啪——啪——”的声音。从车站出来后,她已经走了很久了。她开始感到口干舌燥,明晃晃的日光像无数把锋利的剑在她的头上挥舞,她不禁一阵晕眩。
祝明月稍微放慢了步速,这时一棵高大的榕树映入她的视野。刚才她只顾着看前面,根本没有留意到它。她第一眼就认出了这棵树,欧阳姐姐曾经带她来过这个地方。祝明月欣喜地甩了甩头,准备飞奔到那棵树下。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祝明月想都没想就直接跳上了一旁的鹅卵石小路。
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小路末端,差点兴奋得尖叫出来。
圆圆的小灰帽。天底下恐怕除了外公,恐怕再也没有谁会戴这顶奇怪的帽子出街了。
外公背对着她坐在公园的石椅上,祝明月正想张嘴喊他,却发觉外公的隔壁还有一位老人家。这位老人微微侧着头,像是在和外公聊天,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祝明月看见外公有些夸张地抖着肩。
她犹豫着走到他们身后,悄悄地蹲在椅子背后偷听他们说话。
“哎,老范,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曾经发誓以后结婚生孩子,如果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们就对亲家?”外公的声音和往日有些不同,似乎有些沧桑。
“你还记着这些啊?”旁边的老人呵呵笑了几声,“老夏,你不要告诉我,到了现在这个年代你还搞这些指腹成婚。”
“就算想指都没得指啊。”外公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我们家姗姗和你们家乔森倒是真有机会。”
“哈,你也真有这样想过?”老人的声音似乎有些惊喜,“不过算啦,孩子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别瞎掺和啦。”
“你老,我可不老。”外公嘴硬地反驳,又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现在想起来,你有两个孙子,我有两个孙女,说不定还真能凑成两对呢。”
“老夏,你要不要那么贪心。”祝明月偷瞥到老人正笑着摇头,“小的那两个连面都没见过,你也能想那么远。”
“哎,你这种儿孙满堂的不懂啦。”外公叹了口气,“我真有点想念阿月了。”
祝明月听见外公失落的声音,再也按捺不住,突然站起来绕到外公面前。
“阿月?”外公惊讶得语无伦次,“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祝明月正想开口解释,就看见外公扭头四处张望。“你怎么一个人啊?你妈呢?”
看着一脸欣喜的外公,她忽然明白他并不知道妈妈离家出走的事情。他以为她是跟着妈妈一起回来的。
这时旁边的老人微笑着朝她点点头,祝明月礼貌地叫了一声“公公好。”
“叫他范公吧。”外公笑眯眯地说,“阿月,这是我的老友。我跟你提过没有?那个几十年没见后来重遇的那个。”
“记得。你住街头,他住街尾。”祝明月不假思索地说。
“哇,这种小事情你也跟她说?”范公装作吃惊的模样,“老夏,你该不会把我们曾经穿过同一条内裤的事情也说了吧?”
祝明月愣了一会儿,随即跟着两个老人家一同哈哈大笑起来。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她的心情变得好了一些。找到外公后她已经没那么害怕了,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孙小美不是经常这样说吗?
祝明月决定不把真相告诉外公,因为既然他不知道,就证明妈妈没有让他知道。母女之间有的那点默契,祝明月不会忘记。
傍晚,当外公推开舅舅家的门,祝明月第一眼就看到了正窝在沙发上看新闻的妈妈。可是她拼命地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假装和妈妈只是一会儿没见,而不是一周。
“阿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充满了恰当好处的亢奋,“我没骗你吧?我和妈妈特意不给你打电话,就是准备给你一个惊喜。surprise!”
“哎哟,你真被你妈带坏啦。”外公正要开始絮絮叨叨,就被刚从厨房出来的舅舅和舅妈劝进了厨房。
祝明月看到外公走远,才敢转过脸来直视妈妈的眼睛。从她进门那刻起,她就感受到妈妈的目光一刻不停地落在她的身上。妈妈似乎变瘦了,祝明月一步一步地走近她,最后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她苍白的脸庞。妈妈好像轻颤了一下,呆滞的目光渐渐恢复清澈,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长久地凝望着眼前她朝思暮想的女儿。
祝明月觉得这一刻她的心情复杂得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很开心,想笑,又很不开心,想哭。又哭又笑?那一定很奇怪。她想说“妈妈,我好想你”,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于是她干脆什么都不说,只是一把用力地伸出双臂抱住了妈妈。她感觉到妈妈在她的怀里无声地掉着眼泪,还听见她用极小的几乎近同幻觉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着“对不起”。
祝明月从未听过妈妈说那么多的“对不起”,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向她道歉。要道歉的人其实是她,是她造成了爸爸妈妈的痛苦。可是她已失声,况且在这种时刻,再说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她长久地保持着拥抱的姿势,直到双臂麻木酸痛也不放开。
后来的祝明月,在遇到她关心的人深陷痛苦需要安慰时,总是变得异常沉默。她的一言不发常常被误解为冷漠和无情,可她不过是从小就深知,任何言语永远都不能成为最好的安慰,只有无声的拥抱可以。因为对于一个落入苦海的人来说,言语不过是无关痛痒的过眼云烟,而一个有力的拥抱就像海上飘浮的枕木,即使不能把人从苦海中拯救,至少还能在陪伴在他身边,成为他最后的支撑。
而祝明月一直不知,自己的这个习惯,就是从那天开始养成的。
她用拥抱回答了妈妈的问题,无需说话,她们已经心意相通。从今以后,她要努力适应没有爸爸的新生活。
既然她不能实现自己名字里的第一个愿望,那么她只有用尽全力去实现第二个。
她曾经无限次想过自己名字的意义,但她一直没有机会问爷爷。直到那天她从草稿纸里发现了一张有爷爷笔迹的纸,她才终于知道他的寄望是什么。
“祝明月:寓意家庭团圆,人生美满幸福。”
太迟了。知道得太迟。况且知道也没有用了,她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爷爷的第一个心愿。她已经尽力了,可是实在力不从心。
就这样,2004年的6月末,祝明月刚过她的八岁生日,就坐在舅舅的车里离开了岐城。
临走前她回了一趟竹园小学,本来她以为自己对这里没什么感觉,没想到在其他孩子为她唱生日歌的时候还是差点哭了出来。她把做好的十几张“库洛牌”全部送给了后桌的女生,她曾经答应要扮演她的知世,可惜已经没机会了。
很多年后,每当祝明月回想起离开岐城的那天,脑子里全是绿油油的芒果树无声地迅速后退的画面。一个红色的气球孤零零地随风升上蓝天,最后消失不见。
原来并非只有永诀的时候的“end”会令人伤感,仅仅为了表明一切都已过去而写上的“ed”也一样。她看着熟悉的路和风景离她越来越远,只是感觉忧伤,眼里却没有泪。她又不是不再回来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那些年在岐城的生活,给祝明月上了很多宝贵的人生第一课。小时候她从来不曾幻想,有一天她会离开这座城市。可是无论以后她去到哪里,那些岐城曾经教给她的人情世故和经验教训,将一直伴随着这座小城糜烂和生机并存的独特气息,散落在她生命和回忆的每一个角落。
添加书签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