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亮的日子 - 惊见

    闪亮的日子 作者:定慧

    惊见

    不知不觉就到了11月。晚秋的天气已经很凉。空气中桂子的幽香也很淡了。

    每晚路过专教3，馨雨都会往里看一眼。大多失望，孟飞又没有来。

    偶尔惊喜，便有一股冲动，想进去看他绘图，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就好像欣赏一幅画。或者，跟他说话。不，不是关于素描或空间立体。她想问他，你喜欢听什么音乐？看什么书？你喜欢什么颜色？还有什么食物？

    可是，心中羞涩，难以付诸行动。

    那晚在专教8画图。中间若清拉她去哲平那里串门，说她一个人去多不好意思啊。馨雨便陪她去了。

    到了专教3，205的三位在。

    若清不经意地问：“孟飞呢？”

    哲平答：“他今晚不会来。”

    “为什么？”北方女孩就是北方女孩。换了馨雨，不会这么直接。

    “今天是他生日。”

    “是吗？”若清一下子高兴起来，“你们会帮他庆祝吗？是不是要等到周末？”

    哲平看一眼若清，没有作声，脑海里不禁想起两年前：

    一入h大，大家交流生日。孟飞只说11月，没说具体日子。可尚东是班长，看得到大家的资料，知道全班同学的生日。

    孟飞生日以前，尚东、哲平和文杰提出给他庆生，不料遭到拒绝。他们三个一再坚持。一方面大家关系很好，一方面也想趁这个机会出去撮一顿。而且，这是他们寝室里的第一个生日，大家好好庆祝一番，也算开辟传统，以后其他人的生日好照此办理。

    最终，孟飞无奈，淡淡地说：“8年前，我生日那天，出去庆祝的路上，出了车祸。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庆祝过生日。”

    房间里另外三人顿时哑口无言。他们都知道，孟飞的腿是车祸造成，却不知是在他生日那天。唉！

    于是这三年，孟飞生日那晚，他们三个一定会去图书馆或专教，只留孟飞一个人在寝室里。因为他明显的想一个人待着。

    若清看哲平脸上神色复杂，虽然有些奇怪，还是兴致勃勃地说：“明天我要是碰到他，就跟他说生日快乐。”

    哲平本不想说什么。可是听若清这么兴高采烈地要祝孟飞生日快乐，长叹口气，压低声音说：“你还是不要吧。他的腿是因为生日那天的车祸造成。所以他后来从不庆祝生日。”

    若清长长地“哦”了一声，一脸的惊讶。

    馨雨的心里却一阵麻麻的疼。看他走路，平稳优雅从容，可是真的细看，还是看得出右腿的僵硬。原来真的是受过伤。唉，居然还是生日那天。看来他旧伤未愈。不庆祝生日，难道这辈子都不再庆祝生日？

    回到自己的专教，拿起笔，接着画图。可是她很快发现，怎么也不能集中神。脑子里一直想着今天是孟飞的生日。20？还是21？唉，不知是哪一年出的车祸，有多少年没有庆祝过生日？他现在在做什么？一个人？这种日子一个人，岂不更是凄风苦雨？虽然他们并不太熟，馨雨却是没由来地心疼。

    画几笔，停半天。再画几笔，又停半天。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几番挣扎之后，她开始收拾东西。告诉若清：“我找不到感觉。明天再画吧。先回去了。”

    很快回到宿舍区，想也没想，直接去了西四舍。照说，馨雨不会这么不矜持。可是，孟飞的沉默、气质和才华深深地吸引着她。她身不由己。

    这是她第一次到男生宿舍。正是晚上自习时间，大部分人在专业教室、自习教室或图书馆。宿舍里很冷清。

    上到二楼，楼梯过去第三间便是205。

    馨雨站在门口。门大开，里面没有人。她走进去。

    房间比703稍微大些。除了两个上下铺，四套桌椅，还有一个绘图桌。书架上有很多大部头的书，还有一摞大开页的画册。右手边的一个书桌上放着一杯茶。杯中雾气袅绕升腾。

    房间里弥漫着音乐，是保罗-西蒙（paulsimon）和阿特-加芬克尔（artgarfunkel）的《寂静之音》(thesoundofsilence)。这是馨雨最喜欢的歌曲之一，旋律飘缓低迷，如梦似幻，歌词述说着无助无奈的心事：

    hellodarkness，myoldfriend，（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i'veetotalkwithyouagain，（我又来和你交谈）

    ……

    &lessdreamsiwalkedalone（在永无休止的梦里我孤独地行走在）

    sofe，（狭窄的鹅卵石道上）

    ……

    这首歌曲馨雨听过很多遍，却从未如今晚这般，电光火石之间，突然体会其中那份孤独寂寞的心情。音乐让她眼里有些潮气上升。突然听到背后有轻微的“笃笃”的声音。她转过身来，瞬间惊呆。

    孟飞站在门口，他腋下拄着双拐。他的右腿，本该和左腿一样笔直修长的右腿……竟然就那麽没了。大腿三分之一以下生生地空着，裤腿挽起别在腰间……

    馨雨知道他的腿有毛病，走路一直扶着手杖。今晚才听说以前出过车祸，却从未想过会是如此的严重——高位截肢，穿戴假肢。眼前的景象实在是触目惊心。馨雨震惊到完全说不出话。

    残疾了10年，早已经习惯。只是每年一到生日这天，孟飞便觉得莫名的悲哀痛苦，无法摆脱的寂寥彷惶。

    刚去了趟洗手间回来，走到寝室门口，才发现里面站着一个人。那人转过身来，竟然是任馨雨！而且……而且，她一脸的惊骇。

    孟飞也大吃一惊，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良久，才回过神来。难怪她看自己一直神色平常，原来，她并不知道。其实，她若问问，就会知道。他从未刻意隐瞒。在寝室，从来都脱了假肢，用双拐。这栋楼，特别是这一层楼里的男生，几乎都见过他，拄拐来去洗手间和盥洗室。偶尔，因为天气或其他原因不能穿假肢，他也会拄拐去上课。只是这个学期好像还没有过。

    从未刻意隐瞒，但这样无意间惊吓到她，还是狼狈不堪。

    现在她总算知道了。知道了也好。只是看她那么惊诧莫名，孟飞心中一片苦涩，一阵刺痛，更是愤怒、悲哀、寒凉与无奈。对不起，我知道这景象不美好，我也不想这般……吓着你。

    他想逃避。可是，怎么逃避？

    馨雨深陷巨大的震撼之中，呆呆的半天回不过神来。四下静寂，她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声。

    等她回过神来，心痛铺天盖地包围了她。这么温柔有礼，优雅高贵的男人曾经历如此的创痛。

    孟飞稳一稳自己的情绪，哑着嗓子说：“尚东今晚应该在专教。”

    馨雨镇定下来。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本该是右腿处的空虚，心仿佛被一只手攥住，无法呼吸。

    她看孟飞脸上神情复杂，透着难堪、苦涩和心痛。他的眼神暗淡、忧伤和无奈。馨雨很懊恼，懊恼自己如此失态。她很羞愧，羞愧自己对他的伤害。她很失望，失望自己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伤害已经造成，道歉也不能挽回。她想拔脚逃走。对她来说，那是最容易的。可是，她知道她不能。那么做只会造成更大的伤害。她现在心里已经懊悔难当。再伤害他，她是万万不愿意的。

    两人就那样面对面站着，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了。

    孟飞在等馨雨离开。他希望她快快离开。这些年见过各种异样的目光——同情的，惋惜的，嫌弃的，恐惧的，厌恶的……他早已不在意。可是，不知为什么，今晚在馨雨眼里看到惊骇，他还是心痛不已。

    奇怪，不是早已不在乎了吗？更何况她只是尚东喜欢的一个女生。几乎和他不相干。他为什么会在乎？难道他在意这个人？他，在意，这个人？他暗暗吃惊。这不可能。不，可，能。

    馨雨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孟飞不知道她为什么还不走。他已经说了尚东在专教。他有极好的教养。他维持缄默。站着。等她。

    馨雨惴惴地开口：“我，我可以喝杯茶再走吗？”声音很小。

    孟飞听到。只是不懂。

    “我好冷。”看他右腿处的空缺，她觉得心疼又心寒。

    孟飞还在发呆。

    “我也喜欢茉莉花茶。”她刚才一进来就闻到空气中飘散的茉莉花茶的香气。

    孟飞慢慢回过神来。她要喝茶？在这里？现在？

    他看向馨雨。她脸上的震惊已经完全散去，现在平淡温和，眼眸也一如从前般清澈澄净，没有一丝异样。没有同情嫌弃，有的是紧张疼惜，还有懊悔难过。其实，他刚才已经注意到，她脸上只是震惊，并无其它情绪。

    孟飞的心猛地一颤。想说什么，犹疑一下，终是没说。撑拐慢慢走进来。

    他在桌边轻轻放下左拐，只撑右拐。拿杯子，拿茶叶，倒开水。他面色平静，心里却颤抖不停。

    馨雨看他从容不迫地做这些事情。明显地，他在小心地平衡自己，身子似乎有些僵硬，手也有些微微发抖。她花很大的劲压制住帮忙的**。看着包裹在裤腿里的短短的残肢，她的心又一疼。移开眼。

    孟飞倒好水，在书桌边的椅子上慢慢坐下，放好右拐。看馨雨还站着，便说：“你坐吧。”

    他并不想她看到这残缺丑陋笨拙不堪的景象，但更不愿失了礼节。所以，她提出喝杯茶，他便倒给她。

    坐下来，才发现心里到底感激她刚刚没有夺门而逃，也没有在他倒水时说“还是我来吧。”这个女孩子，如此贴心懂事，让人觉得舒服。

    馨雨捧起茶杯，看茶叶悬游沉浮，看茶雾升腾弥散。看孟飞坐在那里，神态温和。可是眼里的落寞和无奈那么深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她的心仿佛被什么触动。

    鼻子凑近杯口，闻着清新淡雅的茶香，让袅绕升腾的热气喷在脸上。她抬头看着孟飞，轻轻一笑，“好香，谢谢你。”

    她的声音温柔，像春风吹拂，像细雨滋润。让他很想听。

    孟飞点点头。她的眼睛如泉水般清澈见底，不含一丝杂质。不知为什么，他还是紧张，不知说什么。

    “我也很喜欢《寂静之音》。”又听到那句“hello”，馨雨意识到孟飞在单曲循环。

    孟飞还是看着她。她的脸晶莹剔透，皮肤吹弹可破。他避开眼睛，拿起茶杯，醇香温暖的雾气喷在脸上，孟飞心里突的一股暖意。

    馨雨接着说：“我第一次听就喜欢上这首歌。它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我上辈子就听过了。”

    孟飞不说话，深邃的眼睛只是看着她。他第一次听也是这种感觉。

    “我喜欢音乐里的安逸与寂寞。它带你进入另一个世界，那里万籁静寂，时间静止，只有你自己。”

    孟飞的心又是轻轻一动。没想到，她对这首歌曲的领悟如此透彻。他缓缓开口，“我也喜欢其中的凄迷和彷徨。”

    “是啊，”馨雨由衷地赞赏。他也懂得。“可是它最终归于宁静和安详。”

    是的，最终沉静。所以他今晚听它，想让它安抚他心中的压抑和忧愁，痛苦和沮丧。

    “心情烦躁纷乱时，我听恩雅。”馨雨说。

    孟飞看她，你也烦躁纷乱？

    馨雨懂他的眼神，“当然。人人都会。你不要那么自大。你没有那么特殊。”

    孟飞一愣。知她语带双关，心中酸涩又温暖。这个女孩子！

    他问馨雨：“你为什么喜欢恩雅？”

    “她的音乐告诉我天地很大，人很渺小，提醒我不要太执着于自己。”

    “是吗？”

    “是啊。音乐和绘画一样，需要心领神会。我是这么领会她的音乐的。”

    孟飞可以感到灵魂的震动。

    房间里静下来，两人一同聆听天籁之音，不再觉得尴尬。在这寂静的夜晚，只有细腻的音乐，淡淡的茶香在房间里飘荡。一瞬间，两人仿佛听到对方的心。

    馨雨坐了不久便起身告辞。临走，她看进孟飞的眼睛，真诚地说：“今晚谢谢你。”

    “谢什么？”孟飞十分奇怪。应该是我谢谢你。

    “谢谢你的茶，你的音乐，让人安心和喜悦。”

    孟飞愣住了。她有一张明净的脸，一双澄澈的眼。他知道她说的是心底话。

    那晚，馨雨在205一共只呆了十几分钟。

    不知为什么，她走后，孟飞的心里一片平和。冷清的寝室，因为她来过，此刻似乎都变得温暖。真的，一杯茶，一首歌，一个人，几句话，安心喜悦原来是如此的简单。

    第二天，孟飞给家里打电话。告诉妈妈，昨天和同学一起庆祝了生日。

    妈妈说：“那好……”声音哽咽。

    孟飞猛然醒悟，他的生日并非他一个人的事。这些年，他不过生日，对父母最是折磨。

    一个人，不管怎样，父母尚在，真该好好庆祝生日。

    他在心里感谢馨雨。虽然她不知道昨天是他的生日。但无意中，她送给了他一份最好的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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