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淬中华 - 第三十五章 一石千层浪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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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由于外界形势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在皇宫松之阁召开的如何应对“义勇军入台”的御前会议已经连续进行了两天。以首相伊藤博文、外相陆奥宗光、藏相渡边国武、内相野村靖、文相德岛藩主等内阁诸大臣为主的“稳妥派”,与军部首脑人物小松亲王、陆军总监山县有朋大将、海军大臣西乡从道、陆军大臣高岛丙之助和陆军参谋次长川上操六中将等军方将领组成的“强硬派”,再次为战争的发展方向分成了界线分明的两个阵营。

    原本御前会议刚召开时,会议的气氛虽然紧张激烈,但与会众人对伊藤博文提出的五条意见还比较认可,觉得确属切实可行的稳妥之策。然而随着日本驻清国公使小村寿太郎发来的一纸汇报支那国内动态的紧急电文,御前会议立刻失去了应有的控制。向来以强硬、狂妄著称的军方将领,再也抑制不住因第一旅团被全歼而产生的怒火,纷纷要求对清国的挑衅与蔑视予以最强有力的回击;而理智尚存的伊藤博文等人则以“连续征战,国内经济几近崩溃”为由,坚决反对盲目扩大战争的规模。双方你来我往、寸步不让,一时间陷入了谁也不能说服谁的僵持之中。

    第三天早上,始终未能商讨出一个最终结果的御前会议继续在松之阁进行,但会议还未正式开始,与会双方就因为山县有朋对伊藤博文的一句讥讽之言,再次唇枪舌剑般的争执起来。“咳!咳!”,就在双方争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帷帐后面突然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干咳。众人心中一凛,纷纷闭上了嘴,本来乱哄哄的会议厅转瞬间就变得鸦雀无声。看到权威日重、城府日深的明治天皇神情阴鸷地从帷帐后面转出来,所有的人都连忙站起身垂手而立,直到睦仁端坐在宝座上之后,他们才小心翼翼的一一落座。

    微微点了点头,睦仁阴沉的脸色稍微放缓和了一些:“诸君,你们都是大日本帝国的精英,当此内外困顿之际,正应该齐心协力、共渡难关。争吵有什么用?争吵能挽回第一旅团将士们的生命和支那人带给帝国的奇耻大辱吗?今天的会议,大家一定要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谁也不可再这般争吵个没完没了!”

    “哈依!”,不管是伊藤博文的“稳妥派”,还是小松亲王的“强硬派”,在睦仁锐利逼人的目光下,都低垂下头响亮的应了一声。随后,在睦仁的示意下,小松亲王向与会者通报了桦山资纪和北白川宫能久亲王再次从台北联名发来的关于台湾局势的告急电文,而外相陆奥宗光则宣读了刚刚才收到的清国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致日本国的照会。得知支那人对“义勇军入台”一事矢口否认,情绪再次激动起来的众人立刻又接着那些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题议论起来。听着众人交头接耳发出地乱哄哄的“嗡嗡”声,睦仁心中禁不住一阵厌烦,不得不再次用自己那惯有的、带有特殊威严的咳嗽声制止了这种喧哗,御前会议这才真正进入了主题。

    永远都是军服整齐、腰杆笔直,一副军人楷模样子的陆军总监山县有朋首先站了起来,他声音沙哑但却异常激昂地说道:“陛下!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在已经不单纯是占领台湾、维护大日本帝国神圣领土的问题了。支那人不但卑鄙下流,断然否认了他们背约出兵的无耻行为,而且还在其国内的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大肆渲染帝国在台湾的失败。如今,支那人举国上下都在叫嚣‘誓死灭倭,一雪前耻’,愚蠢地以为他们会轻松获得胜利。对于这样的羞辱,我们只有倾举国之力,以无坚不摧之势彻底粉碎支那人的一切抵抗,才能洗刷大日本皇军的耻辱,重新为帝国赢得尊严。臣下主张一方面必须尽快增兵台湾,封锁台湾海峡,将抵抗者困死在孤岛之上;一方面要利用眼下支那人背约的有利时机,再次进行全国动员,挺进渤海湾、登陆大沽口、进军北京城,将更多的支那领土置于大日本帝国的版图范围内!”

    山县有朋的这番极端狂热的战争狂人呓语,虽然让伊藤博文等人不停地暗皱眉头,但却再次赢得了那些陆、海军将领们的轰然叫好和一片不绝于耳的掌声。不过,或许是明治天皇刚才的一番警告起了作用,“稳妥派”众人并没有如前几日那般立刻情绪激动的予以反驳,而是直到会议室中的喧嚣渐渐平息下来之后,才开始表达他们的意见。

    然而有些出乎军方意料的是,内阁阁僚中最喜欢表达观点的外相陆奥宗光这一次并没有抢先发言,反而是那个向来言语不多的内相野村靖第一个站了起来:“陛下,山县大将的某些观点,臣下其实也非常赞同。面对支那人的公然挑衅,确实只有坚决予以回击才是最有效的武器,而且大日本帝国的尊严也只有用不断的胜利才能维护。然而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虽然是支那兵圣孙子的一句名言,但对于大日本帝国来说也同样适用。”

    见天皇和众人都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野村靖进一步放缓了语气:“军方同仁的拳拳报国之情臣下非常理解,但我仍然要再一次强调,战争是需要经济来支持的。自去年与清国的战争开始以来,帝国的军费开支已经超过了1.5亿日元(约折合库平银1亿两)。这一数字尽管比议会当初通过的2.5亿日元的军费预算案还低许多,但也相当于我国约2年的财政收入。诸君,战争的目的不仅仅是维护帝国的尊严和荣誉,它更大的作用应该是带给大日本帝国更多的利益。与清国的战争已经使我们的经济大受影响,如果不顾一切的再次升级战争规模,日本的经济将很可能在战争还没有结束前就先行崩溃。请大家不要忘记,支那人如今还有一个冯华,有他的义勇军在,我们的进攻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样一帆风顺!”

    野村靖的话音刚落,带着金边眼镜儿的藏相渡边国武接着说道:“就如野村君所言,目前政府的财政委实是十分困难。发行公债虽是可以一解燃眉之急,但前次的战时公债不过刚刚发行半年多,再让国民掏腰包,效果怕是会大打折扣。再说清国的第一批赔款按照规定是签约日的六个月后才交割,如果我们重新对清国宣战,支那人自然是再也不会交付赔款,那帝国辛辛苦苦才赢得的战果,恐怕会就此付之东流。大家应该还记得,就在前几天,那些议员们还在议会大厦里如同蛤蟆吵坑似的鼓噪说‘日本国民完全是在勒紧裤腰带的情况下支持了对清国的那场战争,如今战争已经结束,合约已经签订,政府的当务之急就是迫使清国尽快履行签约条款,把那些白花花的银子拿回来,这才是国计民生中最重要的。’议会方面的这些观点,内阁又怎么能不加以认真考虑呢!”

    见野村靖和渡边国武一番语气诚恳,而又切中问题根本的分析,让军方的将领们都暂时沉默起来,外相陆奥宗光不失时机的又站起身来。陆奥宗光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出身,西洋留学、西装革履和官居高位仍然掩盖不住他满身的山野之气。他说话不但向来强硬,而且咄咄逼人、从不讲情面,那些军人们最头痛与他打交道。

    不过这一次,陆奥宗光的发言却温和了许多,大大出乎了军方的意料:“陛下,臣下以为对目前的大日本帝国而言,战争不过是凝聚人心、转移矛盾的手段。我们既然已经在日清战争中占得了先机,为帝国赢得了进一步发展的广阔土地和巨额赔款,又何必因为这一时的屈辱而再次引起议会和民间的强烈不满呢?当前,我们最需要做的不是扩大战争规模,而是应充分利用这一事件,在全体国民中形成一种高举大日本帝国战旗、弘扬大和民族至上精神的共识。将国民对战争的不满,转移到对支那人的仇恨上;将国民对金钱土地的**,转移到对清国的圣战上。诸君!一定不要让仇恨蒙蔽了我们的眼睛,我们的决定关系着大日本帝国未来的兴衰与荣辱。”

    其实,军方与内阁在对外扩张这个问题上从来都是意见一致的,他们的争论只是因为双方所占的立场不同,关注的重点不一样而已。因此陆奥宗光的一席条理分明,却又颇符合军方胃口的话语,立时便在与会众人间产生了共鸣。不但明治天皇睦仁和以伊藤博文为首的内阁阁僚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就连一向对陆奥宗光没什么好感的山县有朋也高声赞道:“好!陆奥外相的话讲得真是太好了。确实只有在全体日本国民中,都形成一种开疆拓土、积极进取的共识,才能够有效缓解大日本帝国当前面临的诸多困难……”在内外巨大压力的共同作用下,自日清战争以来,矛盾重重的内阁和军界第一次没用天皇调解就达成了一致意见。

    主要矛盾得到解决之后,会议的主题自然而然又转回到台湾的战事上来。这次第一旅团的全军覆没实在是太过突然,从先遣支队发回告急电报到新竹、大湖口、杨梅和中坜一一失陷,前后只不过两天多一点的时间。从目前的情报分析,这支神秘军队是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的,他们从武器装备到战略思想、战术行动都与义勇军极为相似。然而冯华上周才率领义勇军从第三师团和第五师团手中接收了辽东,如今又怎么可能一下子飞到新竹?况且如此轻描淡写就将第一旅团全歼并给予比志岛支队重大杀伤,那义勇军入台的人数一定不少,可这么大规模的调动为什么竟然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暴露出来?带着疑惑,众人把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陆军参谋次长川上操六中将身上。

    川上操六早就知道这一关是怎么也脱不掉的,当下只好硬着头皮站起身来:“陛下,此次台湾战事失利,情报部确实责任重大,对支那人和义勇军的动向并没有掌握清楚,还请陛下重重予以处置。”说罢,他军靴后跟“咔”的一碰,敬了个军礼,然后头部低垂了下来。

    睦仁的脸色依旧是那么阴沉,冷冷的让人丝毫也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他才不置可否地沉声说道:“情报部门的问题以后再议,还是先说说关于义勇军的具体情况吧!”

    暗暗松了一口气,川上操六连忙介绍道:“陛下,自‘冯华特别行动本部’折在奉天和龙口街之后,帝国在关东的谍报组织几乎被义勇军破坏殆尽。此后,情报局尽管先后组织了两个先遣小组试图进入营口,以图恢复‘冯华特别行动本部’的工作,却不料每次先遣小组都是刚刚进入营口不久,就被义勇军的反谍报部门察觉,只有宗方小太郎一人得以侥幸逃回天津。如今陆军参谋本部情报局长荒尾精和海军军令部第二局长岛崎大佐正在筹备组建联合行动本部,并任命了曾在金、复一带活动过的资深谍报人员向野坚一为本部长,准备再次进入关东地区。不过,近两个多月谍报部门虽也对义勇军进行了遥控监视,但重要的a级情报却一直空白……”

    川上操六的陈述,让与会众人的心都禁不住颤了一颤。义勇军可真是大日本帝国的噩梦,自从它横空出世以来,不论是正面战场,还是隐蔽战场,无往不胜的大日本皇军都遭到了最惨痛的失败,难道义勇军真的不可以被战胜?尽管每个人心中浮现出这个问题的同时,都不约而同地立刻予以否认,但义勇军不可战胜的阴影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映上了所有人的心头。

    最后,御前会议在明治天皇的主持下,还是以伊藤博文的五点意见为基础,一致通过了以下几项决议:一、为了防止重蹈覆辙,给大本营制定下一步的作战计划提供依据,情报部门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取得义勇军入台的第一手情报;二、无论歼灭第一旅团的支那军队是不是义勇军,都必须立即组织后续部队尽速增援台湾。不过具体增兵多少,还要在大本营高级会议上最后确定;三、立即组建澎湖舰队,务必要在最短时间内将台湾海峡的航运通道全部封锁,断绝支那人的一切援助行动;四、再次向清国发出照会,要求他们立即停止有违《马关条约》规定的一切行动,并请求泰西列强对清国的背约行为进行谴责;五、提请议会增加军费拨款,并再次发行支援台湾军事行动的爱国公债,以弥补国库之空虚。另外,还要通过政治、外交和军事等多种手段对清国施加压力,迫使其尽快交割第一期赔款,以缓解我们的财政压力;六、由天皇亲自颁布诏书,激发全体国民的士气,对支那人的无耻行为进行声讨,号召臣民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尊严而战。

    御前会议结束后的次日,明治天皇昭告国民的诏书赫然出现在了《每日新闻》、《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等日本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位置上:“……在兹圣战出现反复之际,朕立誓继续‘开拓万里波涛,国威布于四方’之既定国策。惟战事一时坎坷之局面,使我臣民流于焦躁、不安,有沉沦于不自信、不愿战之倾向。开启国运之念日衰,消极避战之风渐长,致有思想混乱之兆,朕深堪忧虑……朕知道国民为了帝国在受苦,军人为了大和民族在流血,然朕与尔等同在,共度此艰难时日,全体国民惟有同心戮力,树立为帝国而战之信念,共创帝国千秋之伟业……”

    同时,日本报刊还分别以“清国背约,是可忍孰不可忍”、“清国无视国际法,悍然出兵台湾”等标题,刊登了辽东义勇军渡台作战的消息,并报道了外相陆奥宗光给清国政府的抗议照会。一时间,东京的大小街道充斥着报贩“看战争的最新新闻”“看清国悍然出兵台湾”的叫卖声。从国立博物馆到上野公园,从浅草寺到仲见世,从千代田到新宿御苑,“支那人卑鄙无耻”和“誓将帝国圣战进行到底”的声音,迅速成为了日本国民议论的主流。而前两日因第一旅团覆灭,在日本民众心中产生的悲观与惶恐,则随着狂热军国主义思想的急遽爆发而被迅速淹没在一片“打,打,打”的疯狂之中。

    由于欧美报纸的转载,日军在台湾遭受的重大损失,很快就传遍了日本国内,当初辽东惨败带给日本国民的悲凉感觉再次充斥于每一个人心头。不过,已经吃进嘴里的肉,支那人竟然还想拿回去,这让已经对圣战成果期待了很久的人们产生了一股愤懑之气。因此,明治天皇极具蛊惑力的诏书一经发布,日本国民迅速在台湾战争的问题上取得了高度一致,大有万众一心,同仇敌忾的味道。

    在东京,街上的人挥舞着太阳旗,高呼愿为天皇陛下尽忠的口号。人们在议论中纷纷主张增兵台湾,把可恶的支那人斩尽杀绝。一些狂热的青年男子甚至排队站在靖国神社门前,拉扯着“好男儿入伍上前线,杀尽支那人,为天皇陛下增光!”的白布红字条幅向来往行人展示。一些商店还纷纷打出“支援台湾圣战大义卖”活动,引得人们手举着钱币,拥挤着、呼喊着争先恐后地购买;一些学校的学生抬着“为圣战募捐”的箱子,向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募集捐助,人们纷纷驻足停留,慷慨解囊认募,整个日本三岛到处都是一片战争的喧嚣。

    可是在谈到有“支那煞神”之称的义勇军时,人们的分歧却显而易见。有人认为清国政府根本没有胆量向台湾派兵,所谓的“辽东义勇军出现在台湾”是前线那些无能的指挥官为了掩盖战败的过失而编造出来的神话;也有人认为支那人不讲信义,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主张出兵支那,一鼓作气打到北京;更有人对辽河平原的惨败记忆犹新,仍然心有余悸,表示要小心应对。不过,尽管认识不同,却都是一派杀气腾腾的主战论调。

    当然,日本国内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一种是以部分内阁成员为代表的官僚,由于他们对国内的经济状况十分了解,对这场战争的旷日持久化表示担忧,对于辽东义勇军参战也不无忧虑。但是他们对于已经吃到嘴里的台湾,却是绝不愿意再吐出来,主张通过外交途径,并利用泰西各国对清国施加政治压力,以期达到目的;另一种是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平民百姓,他们看到了战争的残酷,看到了战争带给他们的痛苦,对继续打仗深痛恶绝。然而在如今千口一辞的情况下,这种微弱的声音又能有多少人可以听得进去?

    满大街都是一片叫嚣战争的狂潮,但血一样的事实却是什么也淹没不了的。在日本许多城市的大街上,一队队举着战殁者灵位,由妇女、小孩和老人组成的祭奠死者亡灵的队伍默默地走着,他们的悲痛、沉重与满街的战争狂热、喧嚣极为的不协调。队伍最前面的人举着一面白色的长幡,上面书写着“祈战死”三个黑色的大字,跟在招魂幡后面的人或神情庄严、或两眼呆滞、或充满悲伤,几个老年妇女更是眼眶红肿,早已流干了眼泪……只是当一个民族被战争狂人所左右时,他们对于这样的情景经常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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