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元辅二年八月。
此时正是秋收时节,在大秦帝国齐郡定陶县外,庄稼地里一片金灿,无数农夫正在田间迅速收割庄稼。
与往年不同,今年这些农夫收割庄稼所用的农具颇有新意,稷下学宫形下院的墨家学子们,将自己的奇思妙想与农夫们耕作的经验相结合,造出了诸多节力便宜的农具,而农家的夫子们则在田间地头指导农夫们播种良种、调制肥料、驱杀病虫,商家的账房们也时不时下来对田间情况进行统计。
一辆囚车正在经过田间的道路,囚车之中,白发苍苍的朱融转首四顾。
他原本虽然年迈,但保养得好,因此满头乌发,但如今作笼中囚一年数月,虽然并未受到太多虐待,可是日忧夜思之下,满头已是一片斑白。
他看着田间地头的丰收景象,不嘴角不由噙起一丝笑。
“我有子弟,赵公诲之;我有田畴,赵公殖之。子弟聪慧,得为学子;田畴大熟,得蒸酒醴。且勤且劳,以报师长;且辛且苦,以祭先祖。我自为之,何求神祗?”
不知是谁人起的头,那些农夫开始唱了起来。朱融的囚车之旁,一人抬起头,有些讶然:“这赵公何人?”
囚车之中,朱融噗的一声笑:“任大夫何必明知故问,你觉得这赵公是何人?”
所谓任大夫,正是任恕。与朱融不同,他现在红光满面,虽是白发苍苍,但却鹤发童颜。他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年多前的齐郡变乱之中,他帮了赵和不少忙,最后扫尾之时,也是他与萧由配合,安定了齐郡人心。以此之功,朝廷让他直复,回到咸阳为光禄大夫,这虽然是一个虚职,但是正四品上比两千石的官衔,往内可以帮助他回到九卿之位,往外则少不了一大郡郡守。
他这次回齐郡,便是担任齐郡郡守。
任恕捋须笑了起来:“哈哈,若我记得不差,赤县侯现在才十七岁吧,便被百姓敬称为赵公了。农夫歌于田,发乎于心,止乎于情,赤县侯这一年半时间做得当真不错!”
朱融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但他瞒不过自己的心底。
一年五个月之前,他与管权、鸠摩什制造的叛乱,将齐郡弄成了什么模样,他自己心底有数。虽然管权焚历城仓失败,但原本朱融以为齐郡还是会陷入动荡之中,却不曾想,赵和将整个稷下学宫都动员起来,学宫上自祭酒、院正,下至学子、剑士,一律深入到齐郡各地,劝农助工通商,使得齐郡展现出一种特殊的繁荣。
这让齐郡扛过了去年的危机,也让原本岌岌可危的燕赵之地有了一个稳定的后方。虽然大秦在这次与犬戎人的大战中还是吃了亏,但至今没有演变成动摇国本的大乱局。
以此而言,赵和何止做得不错,简直是非常之好。
“十七岁啊……啧啧,我十七岁时,还在琢磨着哪件衣裳穿得好看,哪家的女郎可堪为妻。”任恕又捋着须赞了两声。
“那又如何,还不是为你做了嫁衣?”朱融冷笑。
“朱公何必如此愤世嫉俗?我此次回齐郡,是打定主意,装聋作哑,唯赤县侯马首是瞻。”任恕不以为然:“什么叫为我做了嫁衣,我接替的是你那个悬了一年半的齐郡守之位,又不是去稷下当山长,要去稷下当山长是那一位。”
任恕向边上一呶嘴,那边有一个青衣人,与他和朱融相比,同样年轻得不象话。
袁逸。
“我是道家,清静无为,所以我也是万事不管。”袁逸坐在马上,比起当初咸阳之变时的袁观使,他现在留了八字须,不但英俊依然,而且还添了几分沉稳。见任恕与朱融谈起自己,他微微一笑道。
“呵呵,上官鸿是镇之以静,你是清静无为,朝廷之事,就毁在你们这等不作为之人身上,偏偏你们这等人,却是窃居高位。还有你,任恕,你老迈还胜于我,却不甘寂寞,再出朝堂,你就不怕晚节不保,最后落得和我一般的下场么?”
“朱公,你何必如此恶语相向呢,这一路来,我与袁大夫可都不曾折辱于你啊。”恁恕摇头道。
“将死之人,口出恶言算得了什么?”朱融反问道。
“呵呵。”这一次是任恕笑了。
朱融听出他笑声之中的意思:他早在去年叛乱失败之后就该死,但拖到如今,多活了一年半,算得上是捡了大便宜了。
事实上,朱融能够活到现在,几乎让所有人都吃惊。
去年事败之后,他便被槛车送入咸阳。但当时大将军忙着战事,他不回来,丞相上官鸿与太尉李非便没有处置朱融,事情拖到今年初,入寇的犬戎人终于在吃了两场败仗之后退回长城以北,大将军才得以返回咸阳。
回到咸阳之后,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大将军,诸如为庆祝驱逐犬戎之功而定年号为元辅,诸如改革官制在郡之下又设府,忙忙碌碌到了五月份的时候,大将军才想起已经在牢里关了一年的朱融。
但又过了两个月,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大将军又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将朱融送回齐郡,于历城之中凌迟处死,然后枭首传谕齐郡各地,以慰士民之心。
负责押送他的,便是新上任的齐郡守任恕与稷下学宫山长袁逸。
“你们或许无意与赵和相争,但赵和信么?”朱融冷笑了一声:“那厮人虽年少,心中却思虑众多,他这种人,定然不寿!”
这话倒是说到了任恕与袁逸心底深处。
任恕借着平定朱融之乱中的功劳而起复,袁逸在咸阳之乱中短暂的庇护过赵和,二人都很清楚,赵和不是那种心胸非常宽的人,若是对他们二人到来不满,此前那点交情,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见二人一时沉默,朱融快意地笑了起来。
他此时没有别的心思,就是想要报复赵和。一切能够给赵和找麻烦的事情,他都乐意去做,哪怕明知未必有效果。
就在这时,前方的路上一骑奔马疾驰而来。
那马到了众人之前便停了下来,紧接着,一个看上去极为年轻、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年吏员小跑过来:“历城小吏审谔,拜见任大夫、袁大夫!下吏奉赤县侯之令来此迎接二位大夫,以充向导!”
“审谔……请起,不知稷下学宫形下院墨家审期是你何人?”袁逸伸手将审谔扶起问道。
“正是家父。”审谔道。
袁逸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任恕,任恕也向审谔颔首为礼,不过神情却若有所思。
“嘎嘎嘎……”朱融在那笑了起来,声音有如夜枭:“一个区区小吏,单身来迎,看来赵和看不太起你们,齐郡依旧要多事了!”
“老朱啊,你这人当真是……怎么说你呢,你当真是忘了初心,变得糊涂了。”任恕在旁摇头道:“赤县侯遣审谔来迎,不是看不起我们,而是太看得起我们,也对审谔寄予厚望!”
“哦?”朱融噗的笑了声,怪声怪气地反问了一名。
“当初赤县侯初入齐郡,也有一小吏孤身来迎,那小吏便是后来的程慈,坏了你们好事的程慈。”任恕道:“赤县侯事后,为其人专门奏禀天子,天子亲手赐匾‘分乳堂程氏’,许其人入忠烈祠——此前与犬戎大战,战死四品以上官员将领二十余人,能入忠烈祠者也不过三人!”
朱融愕然,他再看审谔,果然,这年轻小吏朝气蓬勃的脸上,满是激动之色,连连点头,显然是赞成任恕所语。
“他……”朱融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任恕喘了口气,又徐徐说道:“朱公,你可知我为何说你忘了初心?”
“哼!”朱融闷哼了一声。
“我至今记得,四十余年前,我进京求学,途经定陶,在定陶驿中见一小吏,拼着上官喝骂,也要为百姓恳求缓交赋税半月,彼时烈武帝正与犬戎大战于北方,为供军资,以军法约束后方粮秣供给,彼时地方官员,为免罪责,聚敛颇急,唯有此小吏跪请上官暂缓,并以性命担保,半月之后必能按时如数缴粮——那小吏姓朱名融。”
“我还记得当时你说,百姓稼穑不易,稻麦生长各有其时,如今稻谷虽已灌浆,却尚未熟稔,迟半月再征粮,百姓可多得一成粮食,这一成粮食摊到每家每户,可能不过是百十斤,但足以让人熬过青黄不接之时,五口之家便能多活一人性命……彼时我与友人闻之,都动容不已,我还与友人说,此吏必得大用,三十年内必至两千石。”任恕又说道。
朱融愣了半晌,整个人眼睛都开始发直。
四十余年前,他初入仕途,确实是想着要为百姓做些实事。那个时候,象这样为百姓请命之事,他没少做,为此得罪了不少人,但也受到了一些人的赏识。最重要的是,当时他的种种作为,都得到了治下百姓的衷心拥护。
良久之后,他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甚至从这开始,直到历城的路途之中,他都没有再说三个字以上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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