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期略微有些犹豫地站在了一处院舍之前。
这处院舍位于稷下学宫的西南面,是处独门独户的院舍,不是地位、声望都到一定境界的教谕以上夫子,不能居住于此。
院舍之外,还有一片栅栏,栅栏当中辟出了一座园子,如今正值初春,园子里绿意新起,看起来让人赏心悦目。
这是座小小的药圃。
审期等了好一会儿,看到一个穿着短衣、留着短须的老人走了出来。
老人打扮得和普通老农没有什么区别,他荷着锄,小心地从园子里种植的植物中经过,时不时去锄一下草。
当他放下锄头时,看到了审期。
“这不是审期么,在老夫门前徘徊许久,可是有事?”老人问道。
审期隔着栅栏向老人施礼:“见过刘老。”
老人是刘淳老,在稷下学宫之中算得上资深博士,还曾经与孔鲫竞争过学宫山长之职,未成之后,便以一位儒学博士的身份居于此处。
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学宫最出色的医生。
“当年我去临淄见你,你说过你父亲有言,不许你踏入我院子半步……怎么,今日还是遵守汝父之命么?”见审期神情,刘淳老便知道他为何徘徊,带着些许嘲弄的笑问道。
审期默然不作声。
刘淳老是他父亲在学宫中交好的友人之一,但墨家被驱出学宫时,刘淳老并未为墨家仗义直言,所以审期之父以为他背弃了二人的友谊,便与之断交。审父死后,他专门去临淄吊唁,曾想让审期跟他一起来历城,但被审期拒绝。
“晚辈确实有事求托刘老,不过并非私事,既然在此见到刘老,用不着进门便可说清楚。”审期道。
刘淳老呵的一声,嘲意更浓:“那是自然,如今你可是赵和之左膀右臂,在学宫里也是大红人,不知多少人请托于你呢……自然瞧不起我这没有用处的糟老头……你是来替你父亲嘲笑老夫的么?”
“如今墨家重归学宫,纳入形下院,当年旧事,我不想再多说。”审期眉头一皱,沉声道:“只是刘老对子言父,这是礼仪之道么?”
刘淳老又是呵呵两声,然后拄着锄头:“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半点不能忍的脾气。”
“若不能忍,我也没有看到墨家重回学宫之日。”审期道。
两人接下来都不说话,气氛多少有些僵硬。
此时屋里出来一个老妇,她还搬着一个椅子,笑着道:“休要理睬这老匹夫,他也就是嘴硬,当年你父之事,一直都是他之心结,他一直不为孔鲫做事,岂是因为争山长未曾争赢……”
“行了,你这老妇,就会罗嗦!”刘淳老打断了老妇人的话语。
审期恭敬地向老妇人行礼,唤了一声“婶娘”。老妇人眼圈顿时红了起来,目光里露出慈爱之色:“当年你便是这样唤我的……一转眼,你都是独当一面的大人,我却成了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了,快坐快坐,你和老匹夫赌气不愿入院内,那就坐在院外,我去给你奉茶!”
“婶娘,不必如此……”
“对,不必如此,这小子如今可是重要人物,多少人想通过他来与赵祭酒拉近关系,他如何愿意再喝你煎的茶……休要浪费了!”刘淳老在旁阴阴地道。
老妇人眉头顿时竖起,回头一指刘淳老:“你这老东西就是属鸭子的,到死还嘴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冷嘲热讽,当年是你对不住阿期的父亲,可不是阿期对不住你!”
刘淳老被骂得缩起了脖子,老妇人气呼呼回屋里,刘淳老这才重新挺起胸:“有话快说,说完早些走!”
“刘老乃学宫第一名医,对药性极为了解,是否知道有一种药物……”
审期将那种毒药的性质说了一遍,刘淳老听了嘿嘿冷笑:“这般药物,别说齐郡,就是整个中原,我也不曾听说过有,莫非是你诌出来……嗯?”
他突然眉头皱了一下,话语也没有继续下去。
“当初学宫派往定陶协助调查义仓盗粮案的七位学子,二十余位剑士,加上定陶令等上百人,尽皆是中了此毒,然后被人杀死。就在昨夜,彭绅等四人,又是中了此毒,然后被人害死。”审期虽然对刘淳老仍然怀有芥蒂,但倒不怕他会泄露消息,便将这两件案子都说与他听。
刘淳老先是一惊:“彭绅死了?”
他虽然不再过问学宫中的事情,但消息并不闭塞,自然知道彭绅受管权指使,欲放出孔鲫控制学宫剑士之事。
不等审期回应,他将锄头靠在栅栏上,低头苦思了一会儿,然后道:“此事我有一个想法……不过现在还没有把握,你明日再来吧。”
审期眉头皱了起来,盯着刘淳老,好一会儿不说话。
“怎么,信不过老夫?信不过老夫还来寻我做甚?”刘淳老哼了一声,猛然挥了挥衣袖:“行了,此事就这样说定!”
此时他家老妻端着茶盘出来,审期慌忙接过茶,饮了一口之后,向那老妇告辞。老妇也不拦他,看着他远去之后,转过脸盯着刘淳老:“你这老匹夫,话也不知道好好说,分明是要帮忙,结果反弄得象是结怨,当年对他父亲是这样,如今对他还是这样,都几十年了,也不见你有所长进!”
刘淳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一老太婆知道什么,休要罗嗦,我要出去一趟,你给我换好衣裳!”
老妇人哼了一声,又进了屋子。刘淳老在药圃之内发了会呆,听到老妇人在里面唤他,他便走了进去。
没多久,他衣冠整齐,迈步踱出了门。
老妇人在后叫道:“你去请几名剑士随你同行……”
“不必如此,人多了不好办事情。”刘淳老摇了摇头。
他先是到了当初论辩的论道坛,发现这里又在搭高台,问了一句,有学子恭敬地向他解释道:“过两日浮图教鸠摩什上师就要在这讲法,故此我们搭起高台。”
刘淳老哼了一声:“什么人都可以来学宫中讲法了……这岂不是说,稷下学宫承认浮屠教也是诸子百家中的一派?”
那学子唯唯喏喏,不敢与他辩驳,刘淳老自觉无趣,骂了一声赵和“不务正业”,便扬长出门。
在学宫正门外,有一片空地,每日里都有许多油壁车在此,等着自己的生意。刘淳老唤来一辆油壁车,上车之后,车夫问道:“夫子去哪儿?”
“城外,清泉寺。”刘淳老道。
车夫欢快地应了一声,这一路上路途可不近,他能得到的酬劳也不会低。
马车辚辚而行,刘淳老坐在车内,微微眯起了眼睛:“清泉寺啊……”
因为历城之中,信仰浮图教者日众,所以从历城到清泉寺也铺了道路。马车到清泉寺只花了半个时辰,此时天色还是上午,太阳正好从云层中露出一小块,直接照射在清泉寺最高的塔上。
这座九层八面的塔,上面的琉璃瓦被照得金碧辉煌。
刘淳老下了马车,站在寺院门前,仰望着塔,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和孔鲫一样,他也是儒家,儒家想要建一座简陋的学堂都非易事,可是刘淳老亲眼见到,这清泉寺如何从一个只有两三间茅屋的破寺庙,到现在这般规模。
他不得不承认,至少在传播之上,包括儒家在内的诸子百家,都已经落后于浮图教这外来的教派了。
这让刘淳老心中有些不安。
“鸠摩什在学宫中讲法之后,只怕浮图教不仅是士井小民愚夫愚妇之中,就算是那些饱读诗书之人里也要大兴起来。”他心中暗想。
“夫子,夫子!”
那车夫唤了他两声,刘淳老这才回过神。
“夫子是要小人在此等候,还是自个儿回城?”车夫殷切地问道。
刘淳老掏出一个小荷包,从里面取出散碎银两,然后将之给了车夫:“不用等了,你自个回城吧。”
反正距离得不远,回去的时候步行,也算是出来踏青了。
打发走车夫之后,刘淳老踱进庙门,立刻有知客僧上前问候。清泉寺知客僧是个有眼力的,一看就知道刘淳老是稷下学宫里的学者,一个劲儿在恭维他。刘淳老被弄烦了,喝斥了几句,将他打发走,这才能够自由自在地于寺中游逛。
象他这样游逛于寺者并不少,还有些外地来学宫游学的学者士子,对着周围景致摇头晃脑,刘淳老甚至还看到,有位僧人取来笔墨,让某位士子在一面墙上留下诗迹。
刘淳老瞄了一眼,诗不错,那书法也是相当妙。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面色晦明不定。
点头是称赞那士子颇有才学,摇头是士子此举,必然为清泉寺与浮图教扬名。
在寺中逛了一遍,就连那日停尸之所,刘淳老也跑去看了看,当然,那些尸体早已下葬,如今这边,只余一片空荡荡的。
因为偏西的缘故,阳光被寺庙中间的高层建筑所遮挡,所以这院子里有些阴沉。
刘淳老背着手,又穿过这院子,跨出其后门,便来到了寺院之外。
才一过来,刘淳老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下,因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蜜味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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