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词 - 同心词 第1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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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雨梧抬头,南面巍峨的佛塔塔尖下坠,倾塌之间,伴随烟尘四卷,铺开,坠落。
    几位阁臣从厅中出来,正好望见这一幕。
    “这这这……怎么回事?!”
    冯玉典大惊失色。
    电光火石,陆雨梧浑身寒刺倒竖,血液顺着他的四肢百骸仿佛顷刻在他脑中贯通了什么,他顿悟的瞬间,猛地朝外面跑去。
    蒋牧喊他,冯玉典也喊他,但他没有回头,没有停滞,他循着宫门的方向,穿过朱红宫巷,越过几重朱门,凛冽春风鼓动他素白的衣摆与宽袖,刺得他眼睑泛红,一张苍白的面容因为奔跑而染上淡淡的血色。
    寒风顺着他的喉咙钻入肺腑,又刺痛又痒,但他不肯停,一步也不肯。
    他跑出宫门,陆骧与陆青山他们都等在不远处,也许是听见了方才那一阵巨响,他们都在朝着南面看。
    而冷清的御街尽头有人纵马,那马蹄声越来越近,陆雨梧远远看见马背上那道影子,从一团模糊的颜色,渐渐地,变得轮廓清晰。
    那个女子一身紫衣沾满了尘灰,连她乌黑的发髻都灰扑扑的,那张白皙清臞的面容上几道血红擦伤,那双眸子依旧亮若寒星。
    陆雨梧忽然停了下来,寒风如同一只手反覆挤压过他的心肺,他喘息着,鬓发沾汗,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她。
    陆骧与陆青山发现了他,一声声喊他公子,细柳骑马过来,一眼就看见了他,她翻身下马,见他站在那儿,身姿颀长,衣袍净白,如玉山积雪,岿然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陆骧的声音似的。
    他似乎面无表情,
    只在看她。
    细柳双手没一块好皮,还在渗血,但这点痛对她来说已可称微末,东风呼啸,她快步走到他面前去:“护龙寺的佛塔有问题,我上去……”
    这一瞬,她整个人不受控,腰间银链碰撞轻响,猛地撞向面前这个人的怀中。
    细柳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后知后觉地低头,看见他揽住她腰身的一双手,宽大的衣袖因为他忽然的动作而褶皱堆叠起来,露出来他冷白的腕骨,薄薄的皮肤底下,是分缕鼓起的嶙峋青筋,无声昭示他的力道之大。
    她感受得到他双臂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幽冷的淡香隐落鼻息,细柳怔怔的,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忽然之间,她耳畔落来一道如释重负的叹息。
    “还好。”
    长风吹拂,夕阳余晖淡薄铺陈在他雪白的衣襟,伴随他轻擦耳廓的温热气息,细柳感受到他白皙颈项间涔涔的汗意。
    细柳轻眨眼睫:
    “什么?”
    “还好你没事。”
    第82章 立春(五)
    陆骧在不远处望见这一幕,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收了,一时间也不敢贸然过去打扰,生怕自己做下什么讨嫌的事。
    好在很快,他看见自家公子松开了手,他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你走后,工部的几位大人令工匠流民上塔查验石栏,我亦跟着上去看了一眼,那根承重的主柱被人动过手脚,若不是有功夫的人,根本很难察觉那个位置。”
    细柳之所以发现异常,是因为她在楼上听到了异响,那时佛塔上下许多人,他们来来回回踩踏楼板,除了她以外,没人察觉到那声音不对。
    匠人村的工匠们,还有那帮流民都在认真细致地检查各处,没有人注意到楼中央贯通上下的主柱。
    “我……”
    细柳抿了一下苍白的唇:“发现异常之时,为时已晚,我只来得及抓住身边的两个人。”
    主柱断裂,佛塔倾塌便是一瞬间的事,她自认反应已经足够迅速,抓起来身边两人施展轻功下塔,亦被崩裂的砖石砸中。
    李百户他们原本都在佛塔外面,危险来临之际,他们亦有人逃跑不及,被崩塌下来的砖石梁木砸了个结结实实。
    细柳是被李百户他们从碎砖石块里扒拉出来的,满身的灰尘,呛人的尘烟,她咳嗽了好一阵,方才看清自己提溜下来的两个人。
    一个,是吓傻了的工匠。
    另一个,是吓傻了的那个秦大人。
    她一双手都被擦破了皮,血淋淋的,迟缓地回过头,那座巍峨的高塔已倾塌为一片废墟,那座六层楼高的金身佛像岿然矗立于茫茫烟尘之中,稳坐废墟之上,夕阳的余晖如血,在佛像身后照出一片粼粼的金光。
    长风呼啸,像是要吞没掉废墟之下微末的惨声。
    “救人。”
    细柳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都给我去救人。”
    李百户哪敢耽误,立即招来护龙寺中所有东厂番役,又令人去东厂抽调更多的人过来,而细柳则立即骑上一匹快马,赶来皇宫。
    风声凛冽,细柳半晌都没有听见面前这个人开口说些什么,她抬起眼,忽然发觉他颊边沾了点灰痕,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鬓发,果然一手的灰。
    她说不清他此刻究竟是怎样一副神情,长风灌满他的衣袖,他双手都紧紧地蜷握起来,没一会儿又松开。
    他紧绷下颌,像是在强迫自己尽量冷静:
    “没有……其他活口了吗?”
    细柳看着他:“也许还有。”
    晚霞灼烧如火,连绵半边天,此时大开的宫门中,突兀地响起一道钟声,厚重,深长,宫门口的禁军闻之变色,不由齐齐回首。
    宫中无论是巡逻的禁军,还是来回忙碌的宫人,只听见这样一道青铜钟响,俱停步伏跪,面露悲色。
    这钟声不曾停歇,宫中大钟响,紧接着便是整个燕京城的寺庙道观的钟声敲响,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足足三万杵,昭示着建弘皇帝驾崩,举国大丧。
    不过一日的工夫,宫中传出一个惊天的消息,护龙寺那座新修的佛塔坍塌之际,建弘皇帝忽然就没了气。
    整个燕京城的百姓都知道那座在前朝古寺基础上新修的国寺——护龙寺,是钦天监为建弘皇帝千挑万选出来的命脉之所,而今佛塔坍塌,连大雄宝殿都被压塌了,其中工匠流民被埋废墟底下,禁军与东厂、乃至知鉴司都抽调了人手过去扒废墟救人,忙活了三两日,也就只从鬼门关拉回来不到一百活口。
    “听说是好几千人哪……”
    浮金河桥下的食摊上挤满了食客,近来他们都在议论同一件事,不可谓不人声鼎沸:“都是给咱陛下修国寺的,就只救回了那么点人,可怜哪!”
    有人叹着气,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谁说不是呢!都说这国寺事关咱陛下的命脉,钦天监选址都选了许久,好不容易定了地方,怎晓得出了这样的意外?如今都说是那佛塔坍塌以致陛下命脉无法接续,那五皇子……可是犯了天都不能饶恕的大罪过!如今正押在诏狱里!”
    众人压低声音附和着,又有人接下去道:“听说陛下一去,曹凤声那个阉贼当场就撞了柱,嘶,按道理来说,那阉贼手握那样大的权柄,满朝廷里不知道多少他的干儿子呢,他怎舍得这些权势富贵,就这么追随陛下去了?”
    “谁知道呢?”
    有人剥着花生,随口道:“一个宦官嘛,许是他该享受的都享受尽了,没根的男人又不算是个男人,干儿子再多也终究不是什么亲儿子,可能他觉得没趣儿,想早点投胎,下辈子再做个真男人!”
    食摊上很多人都想笑,即便如今曹凤声那阉贼突然撞柱而亡,他的那些徒子徒孙们如今正自顾不暇,怎么可能有工夫上街来听这些闲话,但如今正是国丧,谁也不敢当街开怀。
    一驾马车徐徐穿街,路过浮金河桥下,碾落些许尘泥,也许是因为马车后面缀着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油布棚里的食客们闲聊着也不免抽空抬头瞅上一眼。
    但谁也没瞧见马车里坐着谁。
    马车最终停在诏狱门口,因其在百姓心中等同地狱,故而此处清净极了,陆骧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细柳靠墙而立,那副眉目在一片淡薄的晨雾当中有些过分清冷。
    “公子,是细柳姑娘。”
    陆骧连忙回头掀帘子。
    细柳就靠在墙边,双手抱臂,看见那陆骧一双眼睛直直地看过来,一发现是她,便一下转过头掀开帘子像是说了什么,不多时,那一身素服的颀长身影从马车中出来,还没下马车,也不必陆骧伸手指方向,他一抬眸,淡薄雾气里,他的目光准确而直接地落来她的身上。
    细柳见他下了马车,朝这边来,便略微站直了些身体,却还倚靠在墙上,他走近了,素白的衣摆不知在哪里沾了些露水。
    “在这里做什么?”
    他开口,也许是伤寒还没痊愈,他的声音有点哑。
    细柳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但她没轻易接他的话,下颌轻抬:“以前没注意到,诏狱外面原来还有一株杏树,今日它开花了。”
    陆雨梧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那株杏树一枝独秀,开出雪白微红的花,诏狱外面,仅有这一枝单薄的春色,在晨风中摇晃。
    “知道你要来,进去吧,我都打点过了。”
    细柳说着,便先抬步往诏狱里去。
    诏狱里常年幽暗,只因其一半嵌入地下,而墙体厚数丈,里面虽常年燃着火盆,但因为之前那场大暴雨,如今底下还有些过分潮湿。
    姜变贵为皇子,按理来说是不应收押在此,但今日宫中午门前曹小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了遗诏,先是任命郑鹜为新任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后又宣布皇二子姜寰为继任新君。
    而将姜变押在诏狱,是即将继位的新君的意思。
    狭长的甬道尽头便是关押姜寰的牢房,一朝变天,朝廷里上赶着要向新君表忠心的人很多,东厂和知鉴司里,都不在少数。
    故而没人因为姜变的身份而对他有所宽宥,牢房中昏暗极了,里面隐隐传来哭声,没一会儿又笑,伴随着老鼠的动静,显得有些渗人。
    “过去吧。”
    细柳在甬道口站定,诏狱里各方眼线不少,她得在这儿盯着。
    陆雨梧像是在听见那又哭又笑的声音便怔了一瞬,他闷咳几声,很快穿过甬道,到了牢门前。
    里面铺着干枯的稻草,却都被地下渗出来的积水给湿透了,那个人背对着他,一身皇子袍服早就被扒了,只有一身单薄的内袍,沾了不少脏污,发髻也散乱不堪。
    “修恒!”
    陆雨梧唤了他一声,他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似的,嘴里喃喃有词,没有转过身来,陆雨梧不由双手握住牢门:“修恒,你怎么了?”
    那个人还是没有理他。
    “你告诉我,”
    陆雨梧拧起眉头,担忧道,“那日在宫中,陛下见你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他什么字句刺激了姜变,他不但没有转过身来,一直埋在膝盖上的脑袋也猛然抬了起来,他不再是低声喃喃,近乎是嘶声大吼:“骗我!所有人都在骗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张狂大笑,哪怕过去了整整几日,他仿佛从未从护龙寺佛塔坍塌的那一刻醒来,那座佛塔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坍塌,那如雷巨响始终折磨着他的耳膜,他双目浸满了血丝,青黑的胡茬长起来,颓然又癫狂。
    面对嶙峋的砖石,他仿佛又看见了躺在龙床上的父皇,他的父皇用那双冷漠的眸子注视着他,一时间,他的笑声里添了突兀的哽咽:“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一个小人物……不过是一个小人物,你用他的死来压我,你……”姜变笑起来,“你还用你自己的死……让世人杀我。”
    他似笑似呜咽:“因为我是一个异族女人给你生的儿子,我在你眼里,永远有一半你不承认的血,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你为什么要给我希望?为什么……让我生出错觉,以为我可以呢?”
    陆雨梧站在牢门外,他沉默地注视着疯魔似的,从始至终都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姜变,看着他将额头抵住那似乎沾了不少鲜红血迹的砖石,也许是他用拳头砸的,陆雨梧看见了他血淋淋的手。
    姜变的声音又低弱下去,只反覆地喃喃着一句“为什么”。
    “修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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