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地狱进发 - 191 不必追

    13：37：01。
    护理中心外，家属接待营帐，家属们正排着队向周城介绍自家老人的情况。
    此时坐在周城面前的是一位40来岁相貌衣着普通的女士，身着便服，比这里的大多数人都要年轻，但她谈起父亲的时候却又比谁都要难过。
    “我父亲杨晓勇，一直都是个勤奋又有责任感的人。
    “虽然一直都是做体力工作的，收入微薄，却也把钱都花在家庭上了，除了每晚打打游戏外，没什么别的爱好。
    “对了，他还吸烟。
    “这应该是他大学期间染上的吧，他说那会儿有五六年一直都泡在网吧里……
    “后来他退学了，又过了很久才走出来，当然也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我爷爷病故了。
    “他是回到家，看到憔悴的奶奶，才决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的。
    “之后就是日复一日的打工，接着成为正式工，直至成为厂房的管理者。
    “但好像是他年轻的时候透支过度，思维的老化比同龄人要快很多，导致他60出头就开始不太清醒，被迫提前退休。
    “一开始他在家里养病，但时间长了我母亲受不了了，就让我把他送来护理中心，我看这里条件也不错，虽然收费贵了点，但能让他舒坦点也是值得的。
    “但您知道的……他不想来。
    “其实每个老人都不想来，这一点我和母亲也有心理准备。
    “只是，我父亲不同的是……
    “他说他不要死在这里……连烟都不能抽。
    “他想去网吧……
    “最里面的那个座位……点上一根红楠京……”
    说至此，女士已泣不成声。
    “对不起……爸爸……
    “我现在已经理解了……这些年你真的一点也不快乐……
    “打工上班，组成家庭，生儿育女……你只是在满足奶奶的希冀，努力扮演一個孝顺的儿子罢了……
    “真正的你……只想回网吧坐坐对吧……
    “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网吧了啊……
    “呜呜呜……”
    周城也难免有所动容，抽了张纸巾递了过去。
    “别太难过，还有机会的。”
    “没关系的，局长，您不用安慰我。”女士接过纸巾擦着眼睛哽咽道，“这么久了，老人们的身体条件不可能挨得住的，精神状况就更不可能了，我们这些家属只是希望他们能安详离去，别把这些年轻的救援尖兵也连累了……”
    听闻此言，后方的家属们也纷纷点头。
    “给您添麻烦了，局长。”
    “这种时候您还来安慰我们，事后无论如何得给您追一封表扬信。”
    “听到杨晓勇叔叔这段我也感同身受……这么说我母亲也有不小的遗憾……哎。”
    周城却并未理会这些议论声，只微微俯身向女士问道：“我最后再问一句，两周前的义诊后，令尊有什么异样的表现么，或者增加了什么药物没有？”
    “这我没感觉到，药物这方面，一直是护工负责的吧？”
    “嗯，我知道了。”周成就此示意她，“那您去那边休息吧，有需要我再找您。”
    “好……”
    周城这便将她送走，迎着下一位家属前来落座。
    见缝插针一样，麦克风里传来了小眼镜儿的声音。
    “周局，距离救援小队入场已达2小时17分钟。
    “距离李清明入场也已达40分钟。
    “刚刚总局领导来电问询情况，我已经如实汇报了……”
    “嗯。”周城随口一应，这便关了麦克风，看着手上的档案，与下一位家属摆了摆手，“请吧，谈谈邹亮老人的事情。”
    ……
    昏暗的网吧内，李清明确认过身份信息后，立刻像没事人一样靠回了前台继续喝水。
    前台小姑娘这也才骂骂咧咧出了卫生间，一边往回走一边指着身后道：“他很快就会出来了，你先找个机子上了，等他出来再进去，不然里面有人他不敢出来。”
    “谢谢。”李清明就此抬杯应了一声，接着背好背包朝里走去。
    小姑娘也只是一笑，回座准备拧开营养快线，这一拧才发现，原来已经被偷偷拧开了。
    她忙抬头望向李清明的背影，后者也正同时背身挥手，示意不客气。
    “谁要你帮忙拧啊，什么刻板印象！”小姑娘笑骂一声，这便美滋滋喝了起来。
    这话李清明倒也当教训听了，原来女人并不喜欢帮忙拧瓶盖。
    好的，以后就算要渴死了也不帮她们拧。
    暗下决心的同时，李清明已走到了最里面的一排，冲着架腿拦在这里看仙侠剧的网管礼貌挥了挥手。
    “干嘛？”网管很不客气地望向四周，“那么多机子呢。”
    “喜欢坐里面。”李清明道。
    网管就此撇了眼最里面的长发男：“晓勇，他要坐这排。”
    杨晓勇没太在意地点了点头，注意力显然全在眼前的游戏里。
    网管这才放下腿让李清明过去，却仍满眼敌意。
    看样子作为这段记忆的守护者，他由始至终都对外来者很不满，但只要不做出太违和的事情，只要不影响主宰的记忆体验，这位守护者倒也不会怎么样，哪怕偷看上网名单他也不会发现。
    而李清明自然也不客气，这便在杨晓勇身旁的机器落座开机。
    这倒让杨晓勇有点不自在，身子向最里面缩了缩，却也没说什么。
    接着，李清明按照前台的介绍，分别输入了证件号和密码，成功地登入了这台老式电脑的系统。
    这是个古老的操作系统，而且能进入的几乎只有【游戏大厅】一个界面，里面密密麻麻挤满了李清明听都没怎么听过的游戏，每个图标都充满了廉价的质感。
    正当他寻思该进哪个试试的时候，屏幕上突然弹出了一个巨大的广告。
    一个身披廉价绿色铠甲的中年男明星挥着大刀豪言道：“是兄弟就来砍我！”
    李清明完全不理解这是什么鬼东西，但既然突然弹出来，或许就是某种引导或者暗示吧。
    他就此点了进去。
    一段看似光速的载入后，廉价到能看出像素的游戏界面浮现而出。
    然后是一个粗糙的小人，根本不用李清明操作就开始四处跑，四处砍怪什么的，他最多需要点一下领取奖励。
    李清明试着从画面和文字提示中获取一些信息，却只能看到【恭喜x哥爆出极品装备】【恭喜y哥提现9999】之类的鬼东西。
    外加屏幕上各种地方密密麻麻的小字，以及什么【充值】【商城】【交友】之类的几十个图标界面，这让李清明的大脑瞬间被挤满，不可遏制地面露狰狞。
    感觉脑子要炸了，理智在被疯狂消磨。
    这他妈才是污染吧……不行了……要被“兄弟砍我”同化了……
    正此时，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传来。
    “你——伱……你玩这个干嘛？”
    转过头去，正是抬手点烟的杨晓勇，这么主动搭话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看到李清明的一系列操作还是忍不住仗义执言起来：“都都……都是骗钱的，兄弟。”
    “是么……”李清明慌张挪动着鼠标，“那这个怎么关掉，我找不到……这个小人就一直走，一直砍……还有这些喇叭和消息，太可怕了……”
    “哈哈。”杨晓勇探身按向了李清明的键盘道，“直接……alt……f4。”
    一系列丝滑的纯键盘操作后，李清明眼前的界面终于干净了。
    “呼……”
    李清明这才从污染中解脱。
    这个时代的上网环境比预想中的还要可怕，回去可要恶补一些安全知识和防御手段了。
    杨晓勇见他的样子不禁笑道：“你是……没用过电、电脑么？”
    “没怎么用过，网吧也是第一次来。”李清明直言道。
    “呵……呵呵……”杨晓勇又是一笑，靠回椅背优哉游哉抽起了烟，“别、别装了，你是……辅导员找来的吧？”
    “嗯？”
    “好、好几次了。”杨晓勇叼着烟，两手按着键盘，操纵着角色道，“想……叫、叫我回去，上学。”
    李清明闻言，稍事思索后答道：“你可以随意猜测，但我不会承认任何事。”
    显然，杨晓勇的记忆中出现过类似的场景，这是一个扮演陌生角色接近他的机会。
    但如果直接承认，李清明又底气不足，外加他不喜欢撒谎，于是就送上了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而杨晓勇自然没有怀疑这件事，只一边抽烟玩游戏，一边正儿八经地说道：“帮、帮我谢谢辅导员，他是个好、好人，告诉他，这条路，是……是我自己选的，我很好……不、不必追！”
    “我喜欢这段表达。”李清明闻言也优哉游哉地靠在了椅背上，“不结巴就更好了。”
    “认、认真起来就不结巴了，懒得跟、跟你认真。”杨晓勇笑道，“行了，你……你回去吧……别、别浪费钱了。”
    “可我出不去，这里锁了。”
    就在李清明说这句话的同时，旁边的网管突然摘下了耳机，警惕地瞪了过来。
    却见杨晓勇挠了挠头道：“啊……包夜……可能就是……会锁吧……都、都是老板弄的，我也记不清了……”
    李清明本还想再问，但见到网管渐渐泛出黑光的双眼，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反正我也出不去了，教我玩点什么吧。”李清明道。
    网管眼中的黑光这才淡去，重新戴上了耳机。
    杨晓勇却是戏谑一笑：“你、你个辅导员派来的好学生，玩……个毛玩，就我这个d，dnf，你看得出好玩么？”
    李清明看着屏幕上的打怪小人，摇了摇头。
    “那就，该、该干嘛干嘛去。”杨晓勇就此掐了烟头，向前拉了拉椅子，探身认真地打起了游戏，一副不再搭理李清明的样子。
    李清明也并不急着再打扰他，而是先看了眼怀表。
    虽然他已经脱离了自己的回忆场景，但时间的倒转还在继续，现在已经走过15分钟的距离了，看来即便他主观停止回忆，污染却仍旧在无时无刻的蔓延。
    李清明知道现在不该耽误时间，但更明白不能冒进，否则一旦触达了记忆守护者的底线，网管再次出手，他将再度失去1个小时的总时间。
    这就像个积累污染的血槽，如果一动不动，它会慢慢走满，如果贪功冒进，则有被削掉一块血槽上限的风险。
    想至此，李清明有些好奇地再次握起了键鼠。
    那这里的时间又是怎样的呢？
    很快，他在系统界面的右下角找到了时间。
    【00：00】
    一动不动。
    他于是又操作鼠标点了上去。
    哗！
    一个纯红色的表盘弹了出来。
    上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刻度没有时针，只有满满的殷红。
    好吧，这真的是最终结局了。
    李清明正看着这坨红色忖量间，旁边却又传来了结巴的声音。
    “哈，网、网吧计时坏了啊。”杨晓勇笑过一声后，又赶紧做了个收声的手势，“嘘……就……偷、偷偷玩，别让网管知道了……”
    却听另一边的网管也是一笑：“嘘什么嘘？我知道坏了，可这网吧又不是我的，管它呢，玩呗，一直玩就是了。”
    “哈哈，刘、刘哥牛逼。”杨晓勇远远挥了个拳，接着一脸美意地回到了游戏之中。
    李清明也再没话说，在游戏大厅中找到了那个写着“dnf”三个字母的图标，将游戏启动。
    虽然画质十分感人，但李清明还是学着杨晓勇的样子，双手按在键盘上，按照引导，一点点地玩了进去。
    是的，很神奇，他竟然真的玩了进去……
    他选了一个拿刀砍人的角色，然后从哥布林森林开始一路乱砍，每升几级就会掌握新的技能和连招，怪物也会越来越强，但好在他也会不断得到新的装备来强化自己。
    李清明就这样沉迷其中，直至他已经戴着一身炫丽的光效打倒了一个巨型牛头人，才听到旁边一声惊呼。
    “卧……卧槽！真玩啊！”杨晓勇探身瞪着他的屏幕道，“打得好快……躲……这里躲一下子……卧槽牛逼……无伤啊……招也搓得牛逼……好牛逼的……鬼剑！”
    “这叫鬼剑么？”李清明聚精会神地闪转腾挪道。
    “你都不知道是什么吗？那、那为什么选！”
    “感觉砍得比较快，其它都太磨叽了。”
    “哈，哈哈哈，确、确实。”
    谈笑间，牛头人轰然倒地，sss级副本评价浮现而出，李清明快速打开战利品宝箱，顺便指着一些特权图标问道，“这些好像能给我更多的战利品，怎么开？”
    “要，要充钱的。”
    “我钱多，哪里充？”
    “啊……这……”杨晓勇看着一脸上头的李清明，突然陷入了一阵凝滞。
    片刻后，他突然站起了身，直至按下了李清明电脑的关机键。
    绚烂的画面瞬间荡然无存，显示器也随之熄灭。
    “你干嘛？”李清明一脸费解。
    “你、你走吧……”杨晓勇却背过了身，“你、你是、好学生，不该……在……这里……别、别玩了，玩进去就、就和我一样，出不来了。”
    “什么鬼双标。”李清明摇着头重新打开了电脑，学着杨晓勇的口气回敬道，“谢、谢谢你，你是个好、好人，但这条路，是……是我自己选的，我很好……不、不必追！
    “…………你……”杨晓勇一时哑口，接着又一个拍腿道，“学的……真、真他妈像啊！！”
    “不值一提的小技能。”李清明一边再次登入系统，一边问道，“告诉我，怎么充值。”
    “别，兄弟，别！”杨晓勇忙又落座道，“哥、哥好好跟你说，点、点到为止，回头是岸，赶紧回去吧……”
    “可门锁着，我出不去。”
    “哎呀……是啊……”杨晓勇苦恼地挠头道，“但你……真的，不该再玩下去了……你才这么会儿……就把鬼剑玩得这么厉害……出、出去做正事，一定也是特别厉害的。”
    “享受此刻就是我唯一的正事。”李清明说着闷头输入了几次密码，却都显示错误，这便站起身要去前台询问。
    却见前台小姑娘已率先看了过来，一脸遗憾道：“系统坏了，没法重新开机了，不好意思。”
    李清明也只好甩下键盘，叹了口气靠回椅子。
    主宰到底还是这里的支配者，即便杨晓勇似乎正沉湎于他回忆中的梦境，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却仍在冥冥之中控制着这里的一切。
    至于李清明，他其实……真的玩进去了。
    反正也没什么别的探索方向，不如就试试这条路，谁知道还挺上头，砍起来噼里啪啦的。
    至于执意充值这部分，的确有表演的元素，但这也是顺水推舟，这种鬼东西玩到这里，耶稣来了也得充值。
    可未曾设想到的是，如此沉迷反倒激起了杨晓勇的同理心。
    如果是一般的游戏玩家，看到有新人玩和自己一样的游戏，大概会高兴都来不及，当场就加好友拜师徒什么的了。
    但杨晓勇不同，他应当是真的经历过了一切，从彻底的沉迷再到脱离，他得到过一切也失去过一切，比谁都清楚坠入其中意味着什么。
    正因如此，他反倒关掉了李清明的电脑。
    此刻，眼见李清明没法再开机，又出不去，杨晓勇也是满脸歉意。
    “对不起，要不……你、你玩我的吧……”
    “我只对自己的故事感兴趣。”李清明勾了勾手，“给我支烟，我试试什么感觉。”
    “别！！”杨晓勇更加惊恐地捂住了烟盒，“这个……更坏……千万别、别染上！”
    看着他慌乱而又真挚的表情。
    李清明已经确信，是时候了。
    看来并不需要任何的记忆植入或者篡改。
    只因杨晓勇，他本就是个老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