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978 - 第150章 大家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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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场不少人听到这里都陷入了沉思。
    “大家听我说的可能有点玄乎,咱们还是说点实际的。文学的实际功用是要把话说好,使旁人在听明白你想要讲的道理的同时收获愉快。
    前些年,我们的文学很讲政治,这种观点不能说不对,因为文学确实具有宣传和引导舆论的能力,但文学如果一味的讲政治就有些偏激了。
    不过我想,文学是装得下《沙家浜》的,它也装得下《史记》、装得下《悲惨世界》、装得下《狂人日记》,也装得下《啼笑因缘》和《蜀山剑侠传》。”
    林朝阳言及于此,周围学员们的脸上露出几分讶色。
    他刚才所提到了众多作品涵盖古今中外,本身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他将《沙家浜》和《啼笑因缘》《蜀山剑侠传》与《史记》《悲惨世界》这样的文学作品相提并论,着实是让在场众人感到意外。
    《沙家浜》就不用说了,样板戏是嗡嗡嗡时期的特定产物,现在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啼笑因缘》和《蜀山剑侠传》在建国后被归类为通俗文学,挨了文艺界的闷棍,张恨水和李寿民甚至没等到嗡嗡嗡就已经被批判的体无完肤,他们呕心沥血所写的作品也成了dc。
    近几年文学界虽然天亮了,但对于通俗文学的歧视却是根深蒂固的。
    “朝阳同志,关于你刚才提到的几部作品里,有一些我是不认同的。
    样板戏至少还有贴近劳苦大众的一面,有其文学性和思想性上的独到之处,可《啼笑因缘》和《蜀山剑侠传》这样的意淫之作,有什么资格被称之为‘文学’?”
    在林朝阳停顿的时候,果然就有人起身表达了不满。
    林朝阳很清楚,对方的不满代表的不仅是自己,在场拥有这样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
    他的停顿也是故意给对方留了时机,因为他知道自己讲到这里,必然会面对一些把文学崇高化的人的诘难。
    因着突然的提问,原本轻松、和谐的座谈会气氛突然多了些紧张的氛围,所有学员的注意力全都放到了林朝阳身上,好奇他会如何作答。
    众人只见林朝阳轻啜了一口茶水,神色淡然,缓缓开口。
    “这位同学的提问,恰好引出了接下来我要谈的内容——文学的趣味性。
    这些年来,我们提到一些文学作品,总会涌到一个词叫‘低级趣味’。
    什么叫低级趣味?
    有人说才子佳人、男欢女爱就是低级趣味。
    那么我想问问,‘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算不算是低级趣味?
    崔颢有诗云:君家在何处?妾住在横塘。移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这算不算是低级趣味?
    伟大领袖造出这个词来,不是给我们攻击别人的,而是让我们反省自身用的。
    窃以为,文学上的低级趣味,是以高尚之名,行卑鄙之实。
    《杨家将》中的潘仁美,《水浒传》中的潘金莲,便是这种低级趣味的受害者,而追究源头,无非是穷酸文人出于自身的丑恶心理凭空杜撰、捏造。
    嘴里讲的是仁义道德,写出来却是男盗女娼,这便是低级趣味!”
    相比之前的和风细雨,此时的林朝阳脸色严肃,说到最后一句话,语气铿锵有力。
    他的这一番言论可以说是标新立异,众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文学趣味的高低。
    大家细细品嚼林朝阳所说的话,大概可以总结出四個字:名不副实。
    这便是林朝阳所唾弃的“文学上的低级趣味”。
    他的这个观点初听让人摸不着头脑,名不副实怎么就成低级趣味了呢?
    众人满目疑惑的看着林朝阳,他接着刚才的话说道:
    “我给大家举几个例子,方便大家理解我的想法。
    比如侦探故事。人生来就有好奇心,读者对于侦探故事的喜爱来自于解谜,这个解谜的过程便是读者的乐趣,这个过程也包含了我们小说和戏剧中所讲的‘悬揣与突惊’。
    可我故事讲的好好的,突然在情节的关键节点穿插进一段男女主角的情感交流,不管之前写的再好,读者也一定会出戏。
    这就是低级趣味的恶果。
    再比如sq描写,文学表现人生,爱情是人生的一大命题。小说中,角色情到浓时有所表现是理所应当的。
    但有些作家却会在这一类描写上不加克制,又或者是追求怪异离奇,寻求感官刺激,这同样是低级趣味。”
    举了两个例子,林朝阳的语气和缓下来。
    “我举例子,是想告诉大家。在创作当中,作者是笔下世界的主宰这不错,但当这个世界成型了,它就自有其运转规律,即便是创造出他的作者也不能胡言乱语。
    作品诞生于作者的思想之中,但人的思想千头万绪,作者要有审视自身的能力,也要有共情读者的能力。
    作品所表达的情感、思想要想精准的传达给读者,使读者由领会而感动,作者就要守好自己的思想。
    总结就是,切忌无病呻吟、装腔作势、憨皮臭脸、油腔滑调、摇旗呐喊、党同伐异、道学冬烘、口号教条、涂脂抹粉、卖弄风姿。
    当然了,以上这十点只是我个人的粗浅认识。一家之言,难免有偏狭之处,欢迎大家批评指正。”
    该讲的话都讲完了,林朝阳再次啜了一口茶水。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食堂内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林朝阳讲了半个小时,大家能感受到,他讲的不是空话套话,都是结合自身所思所想的大实话,并且是言之有物的大实话。
    学员们反思自身,绝大多数人在创作时想的都是如何构思故事,人物应该怎么写的生动,遣词用句如何精准。
    再多的想的就是自己的小说要体现什么、揭露什么、批判什么。
    反观林朝阳,他的所思所想在场众人当中好像还从来没人认真的思考过,光是思考问题就不在一个维度上。
    人家能写出那么多优秀的、极具影响力的作品不是没道理的。
    仅凭着这一点,众人对林朝阳就很难不生出敬仰之情来。
    掌声过后,唐玉秋老师又简单总结了一番林朝阳的发言,然后座谈会便进入到学员和嘉宾们的交流环节。
    “大家有什么想交流的可以畅所欲言。”唐玉秋鼓励学员们说道。
    在场众人互相看着,都有些跃跃欲试。
    之前和林朝阳在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授奖仪式上见过面的陈世旭率先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朝阳同志,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我发觉我们在作文运思时,最难的不是搜寻素材,而是在有了素材之后如何加以选择和安排。在这方面你有什么心得体会跟我分享的吗?”
    听完他的问题,林朝阳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开了口。
    “你提的这个问题我想大家在创作的时候或多或少都遇到过。
    英国小说家斯威夫特说过一句话:最好的字句在最好的层次。找最好的字句要靠选择,找最好的层次要靠安排。
    这就好比排兵布阵,运筹得当,一夫当关便可以起到万夫莫开的效果。
    我们可以反推一下,这类问题出现的通病总不外两种:不知选择和不知安排。
    斯蒂文森说文学是剪裁的艺术,剪裁意味着选择,要有所取舍。
    这恰恰需要作者保持客观冷静的态度,尤其是需要严谨的自我批评能力。这一点我在刚才已经阐述过,就不再强调了。
    至于安排。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讨论说戏剧结构要有完整性,我们可以给‘完整’下一个定义,那就是必须有头、有身、有尾,用我们中国人写文章的理论来说就是起承转合。
    好的创作一定是遵循着其内部规律和布局的,一段内容如果丢去于全文无害,那就是赘述。如果搬动位置仍于全文无害,那就是整篇文章布局欠缺考虑。
    那么这个内部规律和布局是什么呢?我认为可以是时间顺序、空间顺序、也可以是情感线,这与文章的内容有很大的关系。
    创作是个很私人的过程,很多东西也没办法一概而论,不知道我的话能不能解答你的疑惑。”
    林朝阳一番解答引经据典,陈世旭听了觉得很受启发。
    诚如对方所说,创作的事没办法一概而论,能用短短几句话便简略回答他的问题,本身就说明了林朝阳在创作上的成熟,至少不是陈世旭可以望其项背的。
    “还有人有问题吗?”唐玉秋又问。
    金莹举起手,问道:“朝阳同志,我们之前在上课时曾经讨论过小说形式的创新,我们班贾大山同学还专门写过一篇意识流习作……”
    她说道这里,装模作样的朗诵了起来:“草帽,草帽,草帽,大的草帽,小的草帽,起伏的草帽,旋转的草帽,阳光烁烁的草帽……”
    她的朗诵没有继续下去,因为旁边人已经笑的前仰后合,被开玩笑的同学贾大山不以为意,唐玉秋却不得不打断她的玩笑。
    “金英,提问就提问,你扯那么多干什么?”
    金英被训了一句,收敛了说笑,问道:“‘意识流文学’对于我们来说是个很新的概念,我读伱的《赖子的夏天》,却发现你对这种创作形态了若指掌,我想请教一下你都看了哪些这方面的作品?”
    “我读的书其实大家应该都不陌生,马塞尔·普鲁斯特、威廉·福克纳、弗吉尼亚·伍尔夫,无外乎是这些名家的作品。
    不过我要提醒你,刚才你说你们讨论小说形式的创新,其实意识流文学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东西’了。
    小说创作的根本是叙事,形式只是技法,技法无所谓新旧,好用就行。
    意识流文学并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
    林朝阳写意识流文学,但不代表他把意识流文学当做什么武功秘籍,《赖子的夏天》的诞生是因为他认为这个故事恰好适合意识流文学的技法。
    国人总会下意识的觉得外来的和尚更会念经,所以他忍不住想提醒金莹一句。
    如果换个人说出“意识流文学并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这种话,恐怕在场的人都会觉得他是在装逼。
    可偏偏说出这个话的是写出了《赖子的夏天》的林朝阳,他这么说,众人不仅没有觉得他是在装腔作势。
    反而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强大自信,一种建立在实力和才华的基础上的气定神闲。
    回答完金莹的问题,林朝阳忍不住瞥了她一眼。
    后世f国级的文艺界领袖此时脸上满是青涩,性格倒是真开朗。
    正在他溜号的功夫,一个吴侬软语的声音响起,“朝阳同志,我刚才听你谈论了一些文学作品,你把它们放在一起讨论,似乎没有高低之分。”
    林朝阳转头一看,又是个眼熟的作家——王安仪。
    后世名满天下的王安仪此时在文讲所中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姑娘,跟许多已经成名的同学们相比很是不起眼,现在大家说起她,有个前缀是——茹志娟的女儿。
    “几百上千年过去了,文人们执着于把文学作品分个三六九等的毛病似乎总也改不了。
    这件事若是辩论起来,恐怕能说个三天三夜。
    我只说我的观点,文学的评判和审美标准从来没有统一的标准,我们也要警惕那些借着‘文学作品有高低’来实行文化霸权主义的行径。
    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不冲突,文学的发展不是非此即彼的取舍,而是和合与共的共生共荣。”
    林朝阳的话语掷地有声,态度旗帜鲜明。
    众人眼中那明明是张过分年轻的脸庞,可他坐在那里,却是渊渟岳峙,一派大家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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