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帝国 - 84.启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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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红如血的细线从他身上透出,穿云直上,飘飘渺渺不知延长了多少岁月,一路飘到朕的手上,让朕得以窥见他的一世。
    怎么一会儿是三百年后,一会儿是大明的,还没等朕想明白刘之纶这胡乱的生平,京郊战场的景象已经为之一变,朕又回到了苍茫的星空中,眼看又要回到先前无知无识,浑浑噩噩的太初混沌之中。
    朕好容易寻到一丝变数,怎可再回去?见又有一根丝线飘到面前,赶紧一把将其抓住。
    原本生在九天之上的魂灵,凭空生出千斤分量,猛的向下一坠,却是被丝线牵着不知被带往何处。
    “爸,我回来了。”
    “人回来了就好,来,喊季叔,这是你爸以前的班长。班长,这是不肖子,让他别去做生意非不听,棺材本都给他陪光了。还好醒悟得早,今年考公考到了县里,之后还有劳你多费心了。”
    “小王啊,你的情况老王和我说了,以后你就在计划财务处干着吧,等过两年业务熟悉了,再想办法给你挪一挪……”
    王祚远和一个微胖的中年人送那位达官显贵到了楼下,看这人的面相与气度,应该是正七品以上。
    目送长辈上了那辆县委的高尔基商务车之后,他和应该是他父亲的那人上了筒子楼。这些楼房不同于给苏联专家住的玉米棒子楼,不仅不配电梯,楼梯间还很是狭小,倒是颇似君堡贫民区那些五六层的公寓房。
    “祚远,以后就别想着下海了,老老实实在季叔单位干着,下礼拜你妈陪你去量尺寸,做身新衣裳,洪书记的女儿从列宁格勒留学回来了,你俩小时候是同桌,到时候你和我一块儿去接机。”
    朕虽是观者,却也嗅到了父母之命的味道。
    倒是王祚远回到自己房间,偷偷看了眼荷包里的女子画像,面貌与身后的景物都栩栩如生,也不知是哪位丹青高手画的。
    “小王,这些文件是三个乡生产大队的拖拉机采购单,你把账核对一下,周四要报到县里。”
    “季叔,平时走流程都要走两个礼拜,怎么这些文件这么急?怕是赶不上吧?”
    “小王你就别问了,你只管去办,还有在单位别叫我季叔,叫我科长。”
    “好的季叔。”
    正在喝水的七品官险些一口喷出来,全靠涵养压着。
    朕看着王祚远在文山会海里摸爬滚打了好几个月,平时核销个账目,每回都要在各个衙门间扯上半个月的嘴皮子,让朕恍惚间感受到了大明的天朝威仪。但这两份公文不知怎的,所有部门都给开了绿灯,绿灯就是街上那个灯,不看绿灯随意过街会被自动车撞死。
    朕怎么知道的?
    刘之纶就是跳下火车之后没看绿灯,被一辆车碾过送到大明来的。
    两天就跑完了整个流程,王祚远这愣头青还拿着公文去找了季叔。
    “叔,这账有些不对啊,上回镇里采购的东方红72型也才六万多一台,这三个乡买的都是老的54型,怎么报价要十五万?这字我不能签。”
    “让你签你就签,别管这些,这价格是带配件和培训费的。对了,今年评优快定了,我向局长推荐了你。”
    “拖拉机还要培训?不是啊叔,那三个乡都是山上的梯田,我上月刚去过,骡车都不好进,就山下那几片地还要配拖拉机?”
    “你以后就明白啦,用不了多久,你就明白啦。”
    之后的两年间,除了本职工作之外,王祚远还兼领各种杂活,在朕看来,整个县民政局上下五六十号人,干活的似乎就他一个。
    就是他的本职工作,在朕看来也很是奇怪,比如把几千文价钱的物件以几万钱报上去,或是征调农民去荒山野地兴修水利。
    又过了一阵,王祚远被调到了别的部门,暂时告别了打杂的生涯,似乎升迁在望,但世间福祸难知,上峰下来一份公文,说近期可能要打仗。
    但衙门里谁都不在乎,毕竟内阁六部天天三令五申,说要早打大打打核桃大战,可喊了这么多年,不还是没打起来吗?只是朝鲜、安南偶尔有些冲突,国内近些年却是大治,起码百姓人人吃得饱穿得暖。
    以西法兴修水利,改进农法之后,这一朝好像没出过什么大的灾情,朕特别羡慕那种往地里一撒,就能亩产千斤的粉,也不知哪里能买到,要是能敞开了卖到陕甘,灾区也不至于析骨而炊,易子而食。
    承平日久,没人相信狼来了的故事,但这回,狼真的来了。
    这天王祚远上着班,窗外却传来一声声号角声,好像在这地界管这声叫方孔警报,每年大的节庆都会定时鸣放,只是这回不止是有号角声,还有穿着绿衣的兵丁吹着铁哨,在道路上奔走。
    “快进防空洞!美帝的轰炸机要来啦!”
    那个七品官推开几个不知所措的科员,箭步冲到老王面前:“祚远,你快去组织群众撤入防空洞。”
    “季叔你呢?”
    “我,我还有别的要事,你快去!”
    王祚远和几个还算镇静的官吏冲到街上,不断拦下胡乱奔走路人,把他们一个个安顿到县政府边的民防地窟里头。朕不禁纳闷,这外敌来了,怎么不组织丁壮上城墙,躲地里算怎么回事?
    这年头的人未免太不居安思危了,县城外原有的城墙都拆了大半,怕是上城墙也不顶事。
    号角声突然变得凄厉起来,王祚远看着空荡荡的沥青路,咬了咬牙,搂着两个和父母走散,还在哭闹的小孩冲向了地窟。
    这地窟的入口是千斤钢铁铸就,便是红夷炮也难以轰开,但入口只有一处,三五个好手便能围死,也不知建来有什么用。
    朕现在是孤魂野鬼,寻常的门窗墙壁都当不住朕,索性穿墙而过,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青面獠牙的鞑子能吓得整个县城都乱成一团。
    只见一道流星从东南方向飞来。
    这是啥?天外飞来的剑法?
    在流星坠地之前,山里飞出数道黑影,拖着长长的白烟直上青空,却与那道流星擦肩而过,莫非是镇守在山里的剑仙正在放出法宝阻拦海外邪修的妖法?
    可惜魔高一丈,那妖星倏地坠下,落在县城郊外的一处木牛流马厂。
    朕仿佛看到了十日凌空的景象,本觉得自己是游魂一个,寻常刀剑也伤不到朕,但那颗正午的太阳在离朕不到二十里的地方腾起时,也觉得浑身刺痛。
    赶忙往地窟中一躲,那扇门里衬了厚厚一层铅,朕费了老牛鼻子力气才从门缝里挤进去,刚把脚拔出来,只听一声天崩地裂的声响,飞沙走石砸在地窟的铁门上。
    门里的百姓抱着头哭叫不已,好像天塌了般,朕也心悸不已。
    那腾空而起的火柱,朕只在一本书里看过,那便是拜上帝教经文里,审判日的景象。
    这拜上帝教据说唐代就有传入天朝,名为景教,前几年那些西洋传教士曾经在西安掘出过景教的石碑,还挖出好多景教经文。朕修炼的理查德纳尔一门,便是以拜上帝教经文为经纬要旨,其中威力最大的两篇,分别是创世纪和启示录。
    但在大明朕没有翻译成汉话的经文,只能在拂菻国练,自从崇祯元年之后,朕就再也没回过拂菻,练剑自然无从谈起。不过后来朕让汤若望把景教经文抄送了数份献到宫中,忙里偷闲看了几篇,也只来得及背下了这两卷经书。
    有唐一代,创世纪被译作《浑元经》,而启示录被译做《启真经》,故而这两卷所载的剑法,真名应该叫浑元剑和启真剑,天地初开,混沌一片的光景,朕在方才已经见识过了,但灭绝万物的启真剑,朕却一直想不通是何等的大威能才能施展出来。
    但看到那道被百姓称为盒蛋的大火球,朕明悟了,所谓启真经红龙之姿,原来是这样的架势。
    几个官吏摆弄起随身带着的黑色小盒子,里头传来模模糊糊的人声:“美帝国主义发起了不义的战争,从斯大林格勒到海参崴都遭到了美帝国的盒蛋打击,但在弗拉基米尔总书记的从容指挥下,火箭军的白杨已经彻底摧毁了包括加州在内的美帝西海岸……”
    盒子上的旋钮不断转动,不是沙沙的杂音就是一片死寂。
    拧到某一处时,突然传出了熟悉的人声:“喂!县里还有活人吗?”
    一人惊叫出来:“是季科长,季科长的声音!”
    “赶紧来个人到县西头的兴隆乡来!兴隆乡有一处火箭军的早期预警雷达,那儿的同志都因为美国佬的中子弹牺牲了,赶紧来两个人,替我启动雷达!”
    “喂!还有活人吗?只要雷达能开机,就能保住……咳咳,就能保住我们身后的云贵三线……”
    王祚远跳将起来:“党员都跟我……”
    他只见到同僚们偏过头,不敢看他的目光。
    先前叫出声那人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祚远,太远了,现在外头都是辐射,你军训时也学过,没有防护服,走不了五里路人就得趴下……”
    “刚刚的emp把附近的车都打瘫了,咱们还是躲在这儿,等……”
    王祚远想了一会儿,先是走进出口旁边的气密门,在等待气密室内洗消时,披上了一件大衣:“不,还有一辆车,还有一辆车可以去。”
    他在同僚们目瞪口呆的眼神中,关上了气密门,随后打开通往外界的小门。
    走过两条街后,王祚远打开了县民政局的一处拖拉机站,穿过数辆朕曾经羡慕不已的木牛流马之后,来到一辆颇为老旧的拖拉机前。
    “季叔,不,科长,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国家要给这些老拖拉机,配上防弹座舱和通风系统了。”
    正在他找钥匙时,一根粗大的摇杆被递到他面前:“祚远,你怎么也不等等我们?不拿我们当党员?”
    “小贼,你个奶油小生摇得动吗?”
    “起开起开,我来开车,我下乡开这拖拉机的时候你们爹妈还在吃奶呢,没想到临退休了还能再看到老伙计啊。”
    ……
    “是美国佬的轰炸机!操,怎么投弹了!”
    “快跳车!找地方掩蔽!”
    “山里的东西绝对不是什么早期雷达,美国佬怎么老朝这儿炸?”
    ……
    “季叔,季叔?老牛刚刚咽气,虎子已经说不出话了,大海在下面找钥匙。”
    “你听好,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这里被核爆炸出了泄露,里头的设备撑不了太久。大海找到钥匙之后,你把密码输到控制台上……”
    “季叔,这里真的是早期雷达站吗?”
    “傻孩子,美国人的电子战飞机刚刚从南亚入境,就算有早期雷达站,一开机也是他们的靶子……这里,这里是一处流星余迹通信通讯站,可以联系到太平洋上的战备核潜艇部队……”
    “还有,要叫我,科长……”
    ……
    天空中纵横交错的白色航迹来回飞舞,太阳一直被尘埃所遮盖。
    在王祚远靠着找到的药物和饮食渡过痛苦的五天中,他再也没见到过阳光,只能在冰冷的风中,咳着腐败的黑血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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