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 第五章
那笑声是昭阗发出的。
那笑声莫说让胆小的碧月感到吃惊,就是文氏听了,都有些发怵。她翻动着一双疑惑不解的眼睛,茫然地问:“他二哥,我说的不对吗?你可别笑话我。”
“哪里的话!”他一本正经地说:“直说吧,大婶子,像您这样岁数的人,能有这种想法一点儿都不为奇怪。说实在的,像您这样的老人从小没上过学,没看过书,没读过报,当然有很多道理,您是不懂的。大婶子,我说了您可别生气。您刚才说的那些话,还有梦到的神神怪怪的东西,都是您平常胡思乱想造成的。其实,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鬼神。我给您举个例子,您一听就明白啦。譬如说吧,人和其他动物如猪羊等都同样是有生命的,只要活着,都需要吃东西,都需要呼吸。您说人死了以后会变成鬼,那我要问您,猪羊死了以后也会变成鬼吗?您肯定没听说过呀。这不就结了?既然它们死后不能变成鬼,那么人死后为什么会变成鬼呢?”
文氏听得很认真。
昭阗于是更精神起来:“您知道人之所以能够活着,靠的是什么吗?靠的是精气;能维护精气的是什么呢?是血脉。人死后血脉就枯竭了;血脉一枯竭,精气就毁灭了;精气一毁灭,形体就会腐朽;形体一腐朽,自然就变成了灰土,那来的鬼神呢?”
这番话,文氏依然听得糊里糊涂。唯一令她欣慰的是,她的话终于有人听下去了,而且听她说话的还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别管人家都说些什么,只要不像儿子那样没教养,她就很知足了。她不知道该对人家说些什么,反正不能让人家笑话咱。她来不及想得太多,等昭阗刚停下来,她就把现成的话随便拉了过来:“他二哥,还是你有学问,懂的事也多。你这样一说,我的心里也亮堂了很多。”
昭阗非常清楚,像她这种封建迷信思想根深蒂固的人一时半会是扭转不过来的。既然她已经发话了,自己也只好见好就收。
学智坐在一旁,表面上听得很认真,其实心里一直在笑。昭阗老师的这番话他太熟悉了,他不仅能听明白,而且知道它的出处。这是他不久以前读过的王充的一篇文章,题目叫论鬼。其中的文字他还能断断续续地背诵得来:“世谓人死为鬼,有知,能害人,试以物类验之:人死不为鬼,无知,不能害人人,物也,物,亦物也;物死不为鬼,人死何以独能为鬼?人之所以生存者,精气也,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以为鬼?”学智百思不解的是,同样的话,他讲出来奶奶只能置若罔闻;而他的老师讲出来,奶奶却听得津津有味。究竟是奶奶有偏见呢,还是老师的话有磁性呢?
文氏看到昭阗那么津津乐道,发自内心的感激。人家虽然有学问,却一点架子都不摆,不像我儿子那样,一天到晚没看见过他一会儿好脸。因此她借此机会,又询问了很多事儿,昭阗都一一解答了。
西面的睡房里,少女和少*妇的声音压得很低。
碧月吞吐了好半天,最终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桂晴瞅一眼碧月那红得像桃花一样的小脸蛋儿,温情地说:“傻孩子,婶儿知道你要说什么了。其实你根本不需要那么紧张,这并不算什么大事儿。咱女人都得从这里走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紧张过一回,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呢。今儿你想要跟婶儿说的话,其实早就该说了。孩子,以后你就是大姑娘了。”
“婶儿!”她腼腆得再也支撑不住了,不知不觉地投进了桂晴的怀抱里“那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哦,我差点儿忘了。”桂晴说着,将碧月轻轻扶起,向大床北头的衣柜子走去。
片刻工夫,她从衣柜里找来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像手绢一样的红布包。打开看时,是一个窄窄长长的东西,分为内外两层,内层是用一种软革做成的,两头用一根长布条连接起来。
“这是什么?”碧月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不解地问。
“这正是你所需要的东西呀!”
说着,桂晴便把这东西的使用方法向碧月做了交代,末了又问:“还记得上次来的时间吗?”
碧月想了想,羞涩地说:“好像是上月初十吧。”
“这次呢?”
“就是昨儿夜里。”
“正好二十八天,很正常呀。”她显出很惊喜的样子“要记住这个时间,下次来要提前做好准备。”
“记住了。”
这时外间里的说话声也明显小了很多,已经听见文氏打哈欠的声音了。昭阗知道时间不早了,便很知趣地起身告辞。文氏也不再挽留。
昭阗刚出了门,又转回身来,自言自语地说:“哦,忘了问了。”于是向里屋问道:“桂晴,鲍福兄弟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他好像说今儿不会回来得太早。”桂晴知道昭阗要走了,只好很礼貌地送到门口就赶快回来。她不愿意让碧月一个人冷落一分钟。
文氏和学智把昭阗送到大门口。
“万一鲍福兄弟回来得早了,让他叫我一声,我有话跟他说。”昭阗走很远了又丢下一句话。
“知道了。”桂晴回答道。
碧月也提出要走了。
桂晴立即喊小圣进来。
学智答应着,已经进来了。
桂晴道:“月儿要回去了,你送送她。”
碧月也不拒绝。三人一块出了大门。
碧月拽拽桂晴的手说:“婶儿,您回去吧!”
桂晴收住脚步说:“那好,就让小圣送送你好了。明儿没事儿,再来玩儿。”
碧月连忙答应:“一定。”
桂晴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又嘱咐道:“小圣,一定要把你月儿妹妹送到家门口。”
学智学着碧月刚才的声调回答:“一定。”
碧月狠狠地往他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然后笑了。学智也笑了。桂晴听到笑声,也独个儿笑了。
桂晴回到院子里,看到奶奶任氏屋里还亮着灯光,知道两个孩子还没睡,便轻步走了过去。原来两个孩子知道他们的老师在父母屋里说话,怕进去受拘束,于是一直躲在老奶奶屋里听故事。哥哥学慧好像困了,眼睛有些发饧;弟弟学敏眼睛眨呀眨的,还蛮有精神。
桂晴催促道:“天已经不早了,明儿还得上学,你们还不去睡觉?再说老奶奶也得休息啊。”
学慧听了,挪腿要走。
学敏拉住他的胳膊,阻止道:“奶奶还没进屋呢,等听完了故事再走。”
学会看到弟弟一副近似哀求的样子,再想想自己一个人睡在屋里,也有些害怕,只好答应了。
桂晴道:“听完了这个就去睡吧。”说完她到羊圈里走了一遭,看见母羊香甜地睡在地上,没有一点即将下羔的征兆,这才放心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原来孩子们随着一天天地长大起来,就不便再跟父母居住在一个屋里了。现在三个孩子跟奶奶挤在一个屋里,老奶奶一个人不仅独居而寝,而且分灶而食。
摇晃不定的小煤油灯的火焰勉强能照亮半间房屋,哥弟俩依偎在用土坯做成的灶台上,又一次沉浸在那个古老的传说中了。
任氏坐在碎柴禾堆里,半睁半闭着一双老花昏聩的眼睛,口齿不清地讲述着她永远也讲不腻的老妖怪的故事,就像她坐在这个屋子里捧着那个残缺着两个豁口的老黑碗喝了半个多世纪的玉米糊糊但永远也喝不腻一样。就是今天晚上,她已经讲到第三遍了(当然,中间也讲了其他故事)。据说这个故事还是她小时候她的老奶奶给她讲述的呢。这其中她是否做过修改,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了。孤陋寡闻的作者到写作该书为止,还一直认为这是流传于世的唯一版本,日前作者将此版本作为创作底本,进行了再创作,以动画片的形式为儿童文学增添了一页光辉。今天,为纪念这位民间口头文学的优秀传播者诞辰一百零七周年(任氏生于1900年),本书将这篇故事原汁原味地奉献给读者:
“先前谁也记不起到底是哪一年啦,有一位大姑娘长得非常非常的俊。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也没人能说得出。只知道她在十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她爹、她娘还有她哥哥都到地里干活去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在家里干啥呢?她在织布。她正织着织着,忽然外面刮起一阵黑风,你说这黑风怪不怪?它哪里都不去,就去了姑娘家。姑娘还不知道咋回事哩,黑风就把她一下子卷走了。她只听到耳边忽忽价响,像是在刮风,眼前啥也看不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有多远的路子,姑娘一睁眼睛,啊,眼前一片富丽堂皇,就像在宫殿里似的。很多小鬼小判都围在她的身边,它们一个个青面獠牙,怪害怕的。姑娘自然吓得要死。这时候,一个小鬼的头目对她说话啦:‘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想杀你,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从今往后,你得做我的媳妇。你做了我的媳妇,往后想吃啥想穿啥,我都给你弄去。’姑娘也不答话,只管啼哭。你想,她被妖怪偷偷抓来,她的亲人都还不知道呢,她能不哭吗?这时候,小鬼小判们也都在一旁鼓弄她:‘你还是答应了吧,这是多好的事啊!要不然,你也回不去家。’姑娘一想,也对,反正走不了,还不如先答应下来,以后看情况再说。就这样,姑娘一住就是一年。她已经有了一个娃娃,起名叫‘毛孩’。这娃娃长得可逗人啦,一点都不像她爹。姑娘也很喜爱这个孩子。
“再说,姑娘家的人回家以后,发现姑娘不见了,都很急得要死。后来到处打听,才知道被妖怪抓走了。于是,她娘就天天在哭,后来眼睛都哭瞎了。他们得想办法呀。她哥哥说,我先去找找看。第二天,他爹给他打点好盘缠就送他上路了。他找啊找,最后找到一个大坟墓旁边,看见坟墓前有个黑洞。临近庄上的人告诉他,在某年某月某日,有一位非常俊的姑娘被黑风卷进了洞里。他猜想那姑娘一定是他的妹妹。于是他赶在老妖怪出去的时候偷偷钻进洞里,就把妹妹救了出来。他不敢让妹妹马上回到自己家里,先让她躲在了亲戚家里。
“老妖怪回到洞里找不到媳妇,就刮着黑风又找到了姑娘家里,一看家里也没有,就天天赶到天快黑的时候,坐在村子前的老石碑上叫唤:‘毛孩的爹,毛孩的娘,哄哄毛孩再回乡。’村里的人都很害怕,一到天快黑的时候,都赶快关门闭户。
“后来,人们想了个办法,在老妖怪天天坐的石碑上抹了很多黏胶。这一天,老妖怪又来了,它刚坐下,就‘吱啦’一下子被沾住了,它不知道咋回事,吓得带着石碑就跑。从那以后,它再也没来过。”
学敏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显出一副余兴未尽的样子。要不是妈妈已经催过了,他肯定还会缠着老奶奶“再讲一遍”
学慧站起身来,要挟道:“这回你该走了吧?你再不走,我自己走了。”
任氏也在催促了:“好孩子,快去睡觉吧,明儿吃罢晚饭老奶奶再给你们讲。”
“到明儿您还得讲这个。”学敏也极不情愿地站起来。
文氏送走昭阗,又在茅厕里蹲了好半天,然后到婆婆屋里去叫两个孙子。
文氏这几天脑子里全被鬼呀神的装满了。她坚信鬼神是存在的,但同时又希望它没有;她想让别人接受她的观点,但同时又希望别人说的是对的;她非常怨恨儿子不听她说下去,但同时又觉得自己的话上不了场面。她觉得自己既然是母亲,意见就应该受到尊重,可是现在她说的话居然没人理睬。她既不能因此而引发一场乱子,又不愿意顺从别人。她觉得她目前已成为家里唯一的“外皮”几天来,她企图从各方面寻找是非,借以发泄积压在心里的苦闷。不用说,媳妇这边没戏,她知道桂晴做事一向无可挑剔,在媳妇身上很难找到突破口。尽管如此,她也没少打过桂晴的主意,譬如,说几句风凉话什么的。但是她的恶言一抛出,就像一块硬砖头砸在软棉花上一样,连一点回响都没有。除了她本人自讨没趣外,再无任何心理满足。没辙,她只好把目光盯在两个年龄稍小的孙子身上。然而就两个孙子来说,也不能一概而论,二孙子老实,她比较喜欢,只有三孙子淘气的时候多,因此倒霉的就是他。
文氏还没进门,就听见学敏咋呼着“到明儿您还得讲这个”她知道婆婆又在给重孙子们讲“老妖怪”的故事啦。一想到那鬼神的话题,她的脑子又乱了。于是她没进门就嚷嚷开了:“妖怪,恶鬼,天天夜里听那挡子事儿,我看你们害怕不害怕?你们要是觉得胆大,夜里到柏树林里睡去得了。”说着,一把拉着小学敏就往外走。学敏因为坐的时间太久,两条腿有些麻木,被她狠狠地一拉,只好跟头碌碌地往前走,几次差点跌倒在地。尽管如此,他不敢吭一声。
这是一套两间的土房子。文氏一个人睡在东面的里间,三个孩子睡在外间,其中,学慧和学敏小兄弟俩睡在一张床上。现在屋里除了学智送碧月还没有回来,其他人都已经睡下了。
文氏躺在床上,又开始她入睡前的长叹了:“唉,你说这人活着有啥意思呢?说不准哪一天我一口气上不来,就死了。”说到这里,她静静地听听外间两个孩子的反应。
外间同时发出两种声音:一种是学慧嘤嘤的缀泣声,另一种是学慧轻轻的打鼾声。
文氏又是一番议论:“我看还是二孙子心疼我,一听说我要死了,就哭;小圣还有小三儿都不行,真是白疼他们了。”
此时,月亮西沉,月色暗淡。乍暖还寒的夜风带着断肠河水的腥淡,带着蒲公英的清香,在芦花村里飘散。在胡同里玩耍的孩子们越来越少了,大部分人家的灯光已经熄灭。朦胧的夜色伴随着超然的寂静,给这个普通的小乡村平添了几分神秘。
这时,不知道从哪一户人家传来一阵猜拳行令的吆喝声,这分明是二队会餐的社员还没有散场。然而西伸老汉却没有入睡,老汉还不时地发出几声伤心的咒骂和痛苦的哀叹。对他老人家来说,这又是一个多么难熬的不眠之夜啊!
学智和碧月肩并肩地走着。碧月从走出大门的时候起,就好像满不在乎似的,她几乎想唱起来。学智看着她这种样子,的确有些纳闷,这和白天看到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几天来,碧月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尽管这种情态在学智的潜意识里又是一种别样的美,或者说是一种深沉的美,但是学智还是不希望看到她这个样子,因为这毕竟是一种不健康心态的外观显现。他无法猜测这个一向与他情同兄妹的女孩子究竟要向他隐藏什么秘密?他忽然对心理医生发生了兴趣,如果他是心理医生,他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了。然后他可以用一种神奇的法术让她重新笑起来。他多么喜欢看到她的笑啊,她笑起来两个小酒窝一深一浅的,那么有弹性。特别是她笑着时候的眼神很像妈妈。他爱妈妈,他因为爱妈妈所以爱她。然而,他只能看到一张冷冰冰的脸。
上午的事情一发生,碧月又变了一种样子。一开始她急得差点哭起来,后来听医生说了那番话,又差点笑起来。整个上午,她都是在焦躁不安中度过的。你看她一会儿问他疼得怎么样,一会儿又催他赶快回家。那紧张的样子,就仿佛伤是在她的脸上似的。要是搁在平时,她每当想跟他说一句话就得四下里观望一阵子,看看有没有其他同学在注意她,尽管他俩还是同位。仅仅一天的时间,碧月就戏剧般地呈现出三种状态:惆怅,焦躁,喜悦。毋庸置疑,最后一种是妈妈引起的。那么妈妈究竟用了什么法术能使得她转忧为笑呢?学智不敢多问,因为他懂得女人之间的事儿,男人是不能多问的,就像男人之间的事儿女人不能过问一样。妈妈在这一点上就把握得特别好。他得照着妈妈的样子做。但是不管怎么说,她笑了就好。学智从小就发下誓愿,一辈子都不能让碧月不愉快。
关于这一点,还得从他们俩最初交往说起。其实“最初”这个提法本身就不确切,因为他俩生在同一个村庄,两人同岁,碧月仅仅小学智一个月,两人早在襁褓之中时就天天见面。两人几乎是同时学会的走路,两人的父亲同属于梨园子弟,而且关系相当好。碧月姓冯,住在村子中部偏东的位置,两家相距半华里。所以他俩的“最初”究竟指的是哪一天谁也说不清。两人的故事不像任何小说所描写的那样,什么“青梅竹马”啦,什么“一见钟情”啦,他们的故事是在一种曲折离奇的状态下发生的。
下面的这件事学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也是他所有记忆中的第一件事情。
暮春时节的一个傍晚,大人们聚集在碧月的大门口说话,学智(那时候还没人叫他这个名字,而叫他“小圣”)、碧月,还有其他孩子在大人们的周围玩耍。他们在玩耍一种名叫“激激零”的游戏。大伙分为两个阵营,一方共同喊:
激激零,
抗大刀,
你们班里让俺挑。
另一方呼应道:
挑谁呀?
对方答:
挑碧月。
于是,碧月“腾腾”地冲向对方由两名守卫人员守卫的“地盘”碧月毕竟年龄最小,她还没有踏到对方“地盘”的边际,就被对方拦了回去。小圣看到碧月可怜的样子,心里非常难受。他毕竟也是个孩子嘛,哪还顾得上什么游戏规则?他趁对方不防,一下子冲了进去,对方阵营立即大乱。他们强烈谴责小圣不遵循游戏规则。碧月正好玩累了,她大声地嚷嚷着:“不玩了!不玩了!”不一会儿,孩子们纷纷走散,大人们也陆续离开,大门口只剩下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这时,碧月拉着父亲的手纠缠道:“你把这个小哥哥领到咱家吃饭吧!”冯水新答应着,仍然跟鲍福没完没了地谈论着他们永远也谈不完的话题。小圣第一次对这个小妹妹好感起来,只是不会学着大人们的口气客气一番。就在这时,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碧月的混帐哥哥田德回家路过这里,看见小圣文弱得像个姑娘,觉得好玩,本想逗他一番,可小圣偏偏不理他。田德不管他理不理,仍然像闹喜一样百般地调戏他。小圣急了,撵着要打他,可田德毕竟年龄长几岁,比小圣跑得快。小圣非但打不着他,头上又挨了几巴掌。小圣气得张嘴就哭,可是田德不依不饶,依然变着法子欺负他。
小圣本来年幼无知,再加上连吃苦头,恨不得一口将田德咬死。可田德却一直像苍蝇一样在小圣的眼前萦来绕去,挥之不去,驱之又来。小圣气得再也无法忍受了。情急之中,他想了一个最愚蠢、最窝囊、也令他遗憾终生的报复手段:打田德的妹妹。小圣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时的情景,他伸着巴掌向碧月抡过去的时候,可怜的小碧月吓得使劲地抱着头,两只委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连半句哭喊的声音都没有。小圣真想把巴掌缩回来,但是晚了,小巴掌还是轻轻地落在了碧月的小手背上。更让小圣内疚的是,碧月受了委屈之后,既不向大人诉说,也不记恨小圣,只是拼命地追着哥哥喊打,直到被一块砖头绊倒,才“哇”地一声哭起来。她的眉头被碗碴划了一个伤口,当时流了好多血,这伤口一直到现在还残存着一点儿痕迹呢。
从那天起,学智再也不愿意到碧月的家里去了,无论大人们怎样为他开脱。碧月却照例到学智的家里来玩。学智的全家人都很喜欢她,特别是桂晴,简直把她当成了家中的一员。可是,碧月每次去的时候,学智总是偷偷地躲起来。尽管这样,他还是从心里喜欢这个女孩子。他暗暗地发誓,如果有一天,他需要为碧月做出牺牲的话,哪怕让他溺死在断肠河里,他都心甘愿意。
再后来,两人同时走进了学校,并且神使鬼差地坐在了同一条凳子上。原来乡村的孩子没有城里的孩子那么开朗,特别是到了上学的年龄,男孩子跟女孩子直接对话的胆量就逐渐变小。老师敏锐地抓住了这一心理特征,在排位的时候,故意将男生跟女生排在一起,这样就减少了他们上课时交头接耳和乱说话的坏毛病。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老师若发现哪个男孩子跟女孩子“混熟了”还会做个别调整。然而,学智跟碧月从坐在同一条凳子的那天起,一直到升入初中都没有分开过。
很少有人知晓,这种表面的冷淡其实孕育着更大的感情张力。记得上一年级的时候,一天上午,学智正要放学回家,忽然发现书包比平时鼓了许多,他好奇地打开,发现里面多了两个鸡蛋和一个荷包。他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碧月在向他祝贺呢。他望着那份珍贵的“贺礼”眼睛潮湿了。五年多了,他们相互关爱着,相互促进着,共同进步着,一切都是在默默之中进行的
幽深的小胡同里,光线越来越暗。眼看就到老槐树底下了。
那棵老槐树长得很古怪,树身拧了几道弯儿,像一条过路的毒蛇;枝叶阴森森的,像疯女人的一头乱发。稍有风吹草动,它就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它的年龄少说也有一百岁了。很多人都要把它伐掉,可是老年人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们说,有了年岁的大树是不能随便砍伐的,因为它已经有了灵性,谁砍伐它谁就要遭到报应。老槐树就挺立在建遵的家门口。也许天意如此,也许是偶然的巧合,建遵媳妇日前好像说了几句有损于老槐树尊严的话语,结果没过几天就一命呜呼了。她就是在这里被抬上灵车的。如此一来,人们更不敢对它说三道四了,只有敬而远之。
学智开始寻找其他话题了,他要让碧月从老槐树底下走过时,把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以及那些恐怖的猜测统统忘记,母亲让他相送的用意就在这里。可是碧月今天特别反常,她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她根本就不在意学智在说什么,只一味地低声吟唱,她好像从来都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学智看到碧月根本不理他,只好随她的意,自己却默默地估算着距离老槐树的位置。
十步,九步,八步四步,三步,两步,一步。
碧月突然停住了。
“有个事儿我要对你说。”她说。
“咱们一边走一边说不好吗?”学智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人家就喜欢在这里说嘛!”
“咱们转过弯去再说不好吗?瞧,这里多黑!”
“黑有什么不好?不黑我还不乐意说呢。”
“好,好,那你得赶快说,大妈还在家里等着你呢,回去晚了她会着急的。”
“你急什么呀?你得等着人家一句一句地说嘛。”
“好,我不急,这行了吧?”
碧月刚要说,忽然一个黑影“嗖”地一下从老槐树上跳下来,又“嗖”地一下窜到对门的墙头上去了。它回头望时,眼睛发出幽蓝幽蓝的光。
碧月吓得紧紧地握住学智的手,多半个身子都依附在他的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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