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 - 20、第 20 章
唐家设计人,设计到他头上,以木奕珩睚眦必报的性子,不寻些利息回来怎肯罢休。
唐逸咬牙切齿,来来回回骂他“卑鄙无耻”,待骂得累了,才悲从中来问道:“你是特地来瞧我笑话的吗?木奕珩,你以为我会巴结你,讨好你,求你替我与衙门说好话?你小瞧了我唐逸!我就是死,也绝不会受你施舍!”
木奕珩漫不经心地笑道:“甚好,木某亦十分佩服唐兄的骨气。再说,唐兄在宏光寺内,已付过报酬了,来日我会为唐兄在世人面前多多推崇唐兄的‘才气’,说不定将来指着这一技能,还能赚个盆满钵满,再旺唐家。”
他低笑了两声,忽对旁边候着的狱卒道:“好了,现在可以提审人犯,请刘大人为我做主了。”
牢门被打开,唐逸满面狐疑地被人扭住手臂推搡出来,他意识到什么,面色变得越发难看,“木奕珩,你做了什么?你害我,你要害我?”
木奕珩坐在椅中,随手掸了掸靴子上的浮灰:“唐兄未免说得太难听了,如何是我害唐兄?只是木某就此不见了传家宝物,许多姓唐的都有嫌疑,自是要请衙门替木某审一审的。”
“你、你冤我偷盗?你好生卑鄙!木奕珩,别叫你落在我手里,今日之辱,我唐逸永不敢忘!”
木奕珩随口吹了串口哨,从牢中漫步出来,钟晴候在外头,一见他出来,就扑上前跪在他身前哀求:“木爷,还求您瞧在我家郎君素来与您亲厚,救一救他吧!他从小养尊处优,如何受得牢狱之苦?您能一句话叫官府把大嫂孟氏放了,定也能救我家郎君的对不对?”
木奕珩蹙眉瞥了眼自己被她眼泪打湿的衣摆,伸手一提,抓住钟晴的后领将她挥开。
黯淡的夜色中,他居高临下的模样有些阴冷,从怀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然后那片丝帕就被无情丢弃在钟晴面前。她听见他十分嫌弃厌恶地说道:“凭你也敢来拦一拦小爷,你算什么东西,滚!”
这一夜注定无人入眠。唐家里里外外灯火通明。自打孟氏从牢里出来就生了大病,一开始只当是寻常风寒之症,哪知堪堪两日,竟病如山倒,咳得惊心动魄。唐健详细一问,才知原来与她同牢的女囚害了痨病,一时唐家无人不惊,唐太太与胡太太私下商量,将孟氏迁往郊外庄子上暂住。这关节孟氏如何肯走?她多年苦心经营,为丈夫和子女挣下偌大一笔家业,如今诸般秘辛俱被查出,已被唐老太太彻底厌弃,如今掌家之权已移交三房,若她就此迁出,焉知还会不会有机会重回府里。她不敢赌,也赌不起,她和林云暖不同,她有子有女,不能不替他们打算!
孟氏趁唐健不察,拖着病躯就往上房求情,唐老太太正因林云暖被掳劫之事与胡太太、高氏等人商议,“……不能生也罢了,如今名节蒙尘,如何还能容她?一纸休书却也太便宜她了,以她的性子,没皮没脸必然不肯自尽,依我看,不如扭送她回乡下族中,按旧乡例沉了塘吧,也免我儿为她损了名声……”
高氏犹豫道:“可我们与乡里那支族亲早已不来往了,四弟妹失踪一事也还存疑,适才香芜巷那边不是报信过来,说四弟妹中途趁乱逃回,并不曾受辱?”
胡太太推了她一把,朝唐老太太方向努努嘴,示意她别为林云暖的事惹太太发怒,高氏住了口,心里升起兔死狐悲之感,多年夫妻婆媳,一件显而易见的陷害就能断了人的活路,什么亲情爱情,原来如此不值一提。
孟氏何尝不是同样心思,她谋林氏产业是一回事,却也从没想过要置林氏于死地。她想到老太太这些年来明里暗里做过的阴鸷事,如今她已彻底失了人心,沦为云州人人喊打的卑鄙妇人,老太太怎可能还信任她、为她出头?单是因她过去的事害唐健被审问了几回,在唐老太太心目中,她就已成了不可饶恕的罪人。
孟氏顿住步子,强忍住那令人抓心挠肺的咳意,她转回头,趁人不备,悄悄从角门出去。
林云暖一夜不曾安睡,与林太太哭哭诉诉这一夜,听闻孟氏到访,十分诧异,待洗过脸出来,陡然见到孟氏可怖的面色和未曾止过的咳嗽,下意识退后了三步。
孟氏苦笑了下,没有执意靠近,她打量屋中陈设,十分感慨:“你倒清闲,林家果然阔绰,连别院也建得这样华丽。”
与她,林云暖没什么可寒暄的,“大嫂来寻我,也是来问我不贞之罪的?”
孟氏哑然失笑,狠狠咳了一通,直起虚软的身子蹲身下去:“我是来求你的。”
“从前是我不好,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眼红你丰厚的嫁妆,背后谋你的钱财。如今我这模样,你瞧见了,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敢有怨。我知道我今日事败,是你在背后筹谋,也合该我落得如此下场,四弟妹,只是……我还有儿女,他们都还年幼,我不能撇下他们不顾,你给我一条活路……我愿私下里将银钱都给你,只求你在人前替我遮掩,便说这些事我不曾做过……”
林云暖冷冷一笑:“你是否做过,不是我一家之言就可抹去,官府里审出这些内情,有人证物证做据,再说,我凭什么要以德报怨?大嫂,你当年谋算我的时候,却怎不想,该替你的子女积德修福?”
孟氏无力地跪了下去,她捂住胸口,艰难地喘息:“如今我声名尽毁、身染沉疴,婆母已决心弃我不顾,大爷自来孝顺,从不违逆母命,我要活下去,要瞧着我的儿女长大成人,子进他才周岁,我怎么忍心撒手?四弟妹,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原谅我的,钱财,你们林家有的是……我另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瞧在我这份心意上,救我一救……求求你了……四弟妹,我再如何不好,当年你与唐逸成婚,我也曾尽过心的,你初来唐家那两年,我也曾真心相待过……”
孟氏咳得连哭都不畅,林云暖瞧着昔日风光无限的高门宗妇,如今畏缩一团跪地哭求,心中也不是不曾动容。这就是身为唐家媳妇的命啊,到了生死关头,求助丈夫无用,宁可舍了尊严来求昔日宿敌。唐健道貌岸然,这些年与孟氏琴瑟和鸣,是出了名的好夫妻,可孟氏一句“大爷自来孝顺,从不违逆母命”又暗藏了多少为人妻子的心酸苦楚。
孟氏有今日,是她和三婶背后筹谋,一来要求个公道,二来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孟氏既肯,自比她自己提出要好得多。
她终是叹了一声,“你先起来。”
孟氏说话极为吃力,好容易将得来的消息说了:“婆母与胡太太等人算计,要将你骗回府去,然后送回乡下族中,行旧乡例将你沉塘……你且记得,千万不要回去,千万不要独自出门……”
“奶奶,门外有个叫张勇的,说是奉主人之名来找您。”晚霞进门回报,神色颇为复杂。自打孟氏事败,怕是没几个有正义感的能和孟氏假意言欢。
林云暖便与孟氏商议:“你且先回去……”
人到了院外,见一粗壮汉子手里牵着绳索,后头绑了四个垂头丧气鼻青脸肿的男子,张勇抱拳道:“奉家主人之命,将这四人交与夫人。”
林云暖细瞧那四个被绑缚的人,其中两个,不正是当日马车中迷晕她的?而另外两个,竟也是熟面孔,是从前在唐逸身边服侍,后来遣在流萤小筑服侍钟晴的。
林云暖试探问道:“敢问你家主人,可是木爷?”
张勇咧嘴一笑:“正是,原本主人不许我说来着。主人说了,夫人蒙受冤屈,要保名声不损,只管拿住这四人去官府投案便是,这四个小人已料理过了,没一个敢偷奸耍滑不说实话的,夫人只管放心去告,准叫那幕后之人吃不了兜着走!”
木奕珩为她所累,涉入此事,不仅替她遮掩,还费心拿住行凶之人证她清白,可他分明说,此生不愿再见。林云暖朝宏光寺方向施了一礼,又厚赏张勇:“多谢木爷,多谢张爷。”
…………
唐逸如今被关押在普通牢房中,周围尽是些偷鸡摸狗调戏妇女被关进来的,闻知新来的这位细皮嫩肉的俊俏公子便是那城里传言“醉酒行凶,仗势欺人,调戏□□”的才子唐逸,纷纷凑上前来,奚落者有之,辱骂者有之,眼红逞凶者有之,唐逸一言不发靠在角落里,对那些下流难听的词句充耳不闻,心里想的只是木奕珩林云暖抱在一起的样子,他无声的舔舐着心内汩汩冒出血流的口子,他必须不断的诅咒这对欺他辱他的狗|男女,才能稍稍纾解半分那蚀骨灼心的疼。
林云暖就在这时来了。
唐逸被带出牢室,来到一间窄小的隔间,她身旁跪着四个人,各个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
她坐在椅上,见他来,并未起身行礼。
她穿一袭华贵的缠枝裙子,头上两枝简单的水晶步摇,身上淡而熟悉的茉莉花香,对比他此刻的邋遢狼狈,让他羞愤,让他抓狂。
“你还敢来看我?”他必须努力克制,才能控制自己想要挥打出去的手。
她从袖中取出两张纸来,缓声道:“四爷,如今唐家危机已除,很快您就能出狱。能为您做的我都做了,你我夫妻一场,许多事我已不愿追究,就请您瞧在过去情分上,签字落印,放我去吧。”
他瞥了一眼那熟悉的和离文书,轻蔑地冷笑道:“你倒想得很好。如今我唐家倒了霉,你趁机划清界限,勾上那姓木的下流胚子,想与他双宿双飞。你打得好算盘,我凭什么要如你意?你不如请你那奸夫前来,再诬我几条罪名,将我论斩如何?杀人不过头点地,林氏,我究竟如何对你不起,你要这般辱我?”
林云暖并不是来争辩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对地上跪着的四人道:“你们,和四爷说说吧。”
于是一场蓄谋已久天衣无缝的阴谋终于浮出水面,谁人算准林太太到达云州的时机,如何收买地痞在街头堵住大道,如何盯梢摸清木奕珩的行踪,如何将林云暖浸湿衣裳丢入木奕珩的院子,如何发暗号引众人捉\\奸,如何趁乱点火烧屋逼屋中的林氏现身,如何被木奕珩抓住审讯,……又是何人策划了这场大戏,何人参与,何人相助……唐逸分明一句句皆听得分明,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听懂。
钟晴如此清傲脱俗,她会是这样的人?
林氏已为唐家所厌,甚至搬离唐家,害她又有什么意义?
他最欣赏的女人,大气婉约,善良正直,待街头乞丐都是温温和和笑着,待身边侍婢也是亲如姐妹,这样一个人,怎可能做出这种下作之事?
“是你诬陷她!是你屈打成招,叫这些奴才攀扯她的,是你对不对?”
他眼含泪光,不敢置信的看她。
对面这个妇人,也曾是他心口最疼宠的朱砂痣,是他此生第一次想要与之共度余生的佳人。
他宁忤逆母亲,排除万难迎她进门,给她所有他能给的一切疼爱、呵护、尊荣。她却是这样回报他!她却联合外人,如此的辱他!
“是木奕珩给你撑腰,让你来攀扯我的家人,逼我签和离文书?林氏,你对得起我!”眼泪,不受控制的成行流下,他眼热鼻酸,胸口堵得喘不上气来。他身躯摇晃,遍体生寒,几乎无力支撑。勉强扶住墙壁,悲绝地看向她。
“云暖,我自问,不曾对你不起……”
林云暖此时已不愿再继续僵持。她看也不看唐逸,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书笔墨一一铺开,“不论四爷怎么想,我心意已决。若四爷不肯成全,我只有将这四人提上公堂,请钟晴姑娘到衙门对峙,届时她会否伤及胎气,却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唐逸睁大了双眼,如何不敢相信,自己从来和善寡言的妻,竟懂得以人命相挟。
如此屈辱的字他怎能签?分明是她做错了,是她对不起他啊。
他悲切许久,终是裂唇嘲讽地笑了出来。
泪流满面,笑声悲凉,形容狼狈,面目全非,这将是他在她心目中,留存的最后一个画面。
原来自己曾爱过的,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心已在别人身上,眼里再瞧不见他了。
也罢,也罢……何苦强求?不如成全,至少成全她,……他唐逸,从来不会强迫别人来爱自己,……是他最后的一点尊严。
唐逸不住的笑着,声音嘶哑而哽咽:“原是我天真,从不知,云暖你是这样的妇人。”
他上前,执笔,在文书末端签了自己的名字。
力透纸背鸾漂凤泊的字迹,他唐逸,一字千金,如今受尽屈辱,被迫在放妻书上签了姓名。
从此他每一次提笔,都将重复一次这足以击溃尊严的羞耻重击。
刺破指尖,按在上面的手印刺目而惊心。
林云暖小心收好文书,面无表情的屈膝行礼,“那就祝愿四爷,与钟姑娘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唐逸目送她离去,躬身捂住胸口,闷闷的酸楚在心底,张不开口,一张口,那涌上喉头的血腥,就要喷薄而出。
林云暖一步步朝牢外走,壁上昏暗的灯照在她面上忽明忽灭。步子越发加速,到最后竟是狂奔起来。她冲出大狱,在门前猛地吸了两口凉凉夜风。
不知不觉,脸上竟全是泪和汗。
她仰面大口的呼吸,风里吹送来淡淡的桂花香味,从没觉得桂花这样好闻。天上月儿如钩,羞答答半掩在云层后面,从没觉得月色这样美丽。
是自由的清香,是重生的美好。
她终是,摆脱了唐家,摆脱了那个旧的自己。
从此起,再不要委曲求全,要为自己好好活着。她是林云暖,林云暖是她,从此起,再不被身份背景所制,再不任旁人左右生命。
她抬手抹去泪,唇边笑靥藏也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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