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国师 - 第679节
这一点,三杨也旋即认识到了。
“胡说什么?”
杨士奇的神情难掩焦躁,他嘟囔了两句,又左右踱步着。
杨荣和杨溥也意识到了他的焦虑,于是都闭上了嘴,继续认真整理会议记录。
孔庙里,姜星火和孔希路也简单交流完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孔公了。”
孔希路看着荀子的雕像,心情也是有些复杂。
这一步踏出,当然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可孔希路也很清楚,南孔谦让衍圣公的威望,是在逐年衰退的,这种衰退在外人看来微乎其微,可终究是客观存在的。
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倒是没什么,有自己的庇护,南孔的地位依旧稳如泰山。
但靠山山会倒,自己总有死的那一天。
如果家学不振,又没有多少族人子嗣入仕,那么南孔恐怕很快就会开始逐步衰退。
从名满天下的望族,逐渐变成对江南、浙江、江西有影响力的名门,继而衰退成仅在衢州有些势力的本地豪族。
这种漫长的衰退,或许能持续上百年,对于他后面的几代人来说,依旧是家大业大。
或者对于一般的家族,这就足够了。
毕竟,富不过三代。
但孔家是一般的家族吗?这可是延续了数千年的孔家!
对于孔家来说,与国同休,都是工作没做到位。
谁与国同休啊?国没了,我们孔家还得在。
而衍圣公的名头,南孔已经让出去了,也不可能再去山东曲阜要回来
因此,孔希路作为南孔的家主,迫切地希望,自己能给家族后代,留下一笔丰厚的遗产。
对于孔家这种家族来说,钱帛、土地、人口,都是没有意义的;书籍、知识、人脉,有意义但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名望和学术传承。
名望,孔家不缺。
孔家缺的,就是一份完整的、独立的学术传承。
就像是杨敬诚代表的杨氏一样,在关中历经金、元、明三代不倒,如今家族已经靠着关学的学术传承,靠着对关学的权威解释,传承了足足近两百年!
而这份学术传承,这份足以开宗立派的东西,只有姜星火能给他,别人给不了,也不可能给。
孔希路可以肯定,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像姜星火一样,干出来把完整的学术传承拱手送人这种事。
当孔希路得知张宇初的心学新论,是姜星火所授予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呆滞的。
伱当这是去菜市场批发大白菜呢?
学术传承,是多么宝贵的东西,能保一个家族绵延数百年不衰。
而这,在姜星火这里,则成了可以量产的东西。
只要你对我有用,愿意与我合作,那么就可以送你。
正因如此,龙虎山一脉所代表的道门,才会如此对姜星火死心塌地。
孔希路现在已经明白了张宇初的选择。
并且,孔希路很珍惜这个能接受选择的机会。
要是有的选,谁不愿意天降横财呢?
当然了,姜星火也不是搞慈善的,这世界上也没有免费吃的午餐。
就如同交易灵魂的魔鬼一样,拿了姜星火的东西,那总得付出点什么吧。
孔希路所需要付出的,就是他本人和南孔的全部名望。
从此以后,他和他的家族将被牢牢地绑在姜星火的战车上,并且是没法半道跳车的那种。
在学术界和思想界,孔希路这个终极boss,都将摇身一变,披上姜星火的战袍,为姜星火而战。
风刀霜剑,在所不辞。
为此,孔希路之前有所权衡。
但在今日太学之会开到一半后,孔希路下了决心。
——上车!
前途一片光明,现在不上车,再等等说不得位置就更拥挤了,能获得的好处也更少了。
这边孔希路下定决心,反方的辩手们,也大略整理好了思路。
双方重整旗鼓,重新回到太学之会的辩论场地,开启了太学之会的下半场。
——————
回到场地,胡俨率先发难。
“戒贪嗔痴,除佛三毒,不悟性空,妄生痴想。
一切贪心,皆为欲障,拂意生嗔,其烈如火。
不遑顾思,以及大祸,惩之窒之,由戒生定。
定慧相生,动常有静,是曰性学,是曰圣功。”
说罢,定定地看向姜星火。
这是《王樵·惩忿窒欲箴》的内容,作者融合佛道之说,用来解释儒家理学心性论,简单翻译就是所有不好的念头都是来自于欲望,欲望的危害极大,而只有克制它才能学会动中常有静,这就是性学,这就是圣人的功夫。
而这个内容,同样也是儒家论战的经典梗之一。
语出朱熹的《案陈同甫(陈亮)书》:“绌去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说,而从事于惩忿窒欲,迁善改过之事”,是用来讥讽实学代表人物陈亮的,嗯,陈亮陈同甫就是辛弃疾的那位好朋友,千古留名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首《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就是辛弃疾写给陈亮的词。
现在胡俨拿出来,自然是以朱熹讽陈亮故事,来重现理学对实学的压制。
实际上,拿“物欲”这个论点来战斗,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本体论和心性论,两个大类。
理学“气本论”的本体论被姜星火的细胞物质论彻底攻破,完全无法抵挡。
剩下的就是心性论。
心性论分为“人心”和“天性”。
人心也没得辩,姜星火解释的很清楚了。
所以,只剩下了心性论里的“天性”,也就是理欲论。
这就相当于所有的阵地都已经彻底失守了,只剩下这最后一块坚实阵地了。
而一旦理欲论也辩不过,那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面旗帜,自然就要被拔除。
到时候,就意味着反方辩手们的彻底失败。
所以,胡俨不得不从理欲论出发,做最后的防守反击。
这里要说的是,理学的心性论的终极形态,也就是朱熹的“天理人欲论”,是要客观公正地对待的。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属于极端案例,而对待人欲,并不是指人们正常的生活和物质欲望,而是指超出正常欲望范畴外的东西,也就是朱熹定义的“人欲者,此心之疾,循之则其心私而且邪”,即人欲是人的后天因受物欲昏蔽而致的疾病状态,循其病态则表现为私且邪。
朱熹不是疯子,相反,他是能列入“诸子”的存在,是理学的集大成者,是宋儒的巅峰存在。
所以,朱熹不会犯逻辑上的低级错误,关于天理和人欲的关系,朱熹认为它们是相对的,所谓“若是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则此欲亦岂能无?”“饮食之间,孰为天理,孰为人欲?曰: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
朱熹的理欲观念里,是肯定正常的物质欲望的,认为一个人饥欲食、渴欲饮,这些都不是人欲,而是天理但是如果饥不仅食,而要求美味;渴不只饮,而要求琼浆玉液,这便是人欲。
如果是小农经济基础下的封建帝国,缺乏商品循环,严格控制流动与流通,那么这套“天理人欲论”,当然没什么毛病,不仅没毛病,而且非常契合。
朱元璋一直致力于把大明建设成一个道德模范大农村,所以很喜欢朱熹的这套理论。
但在如今的永乐时代,一切显然都变了。
消费主义虽然是陷阱,但商品经济的发展,是必然伴随着物质欲望的膨胀的,人们没有物质欲望,怎么进行消费?不消费商品怎么生产、流通?商品无法生产流通,工场主和工人以及相关社会阶层如何获利?
所以,对于姜星火来说,朱熹的“天理人欲论”必须被批判,逆时代潮流的这些落后思想,也必须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
姜星火沉吟片刻,开口反驳道:
“故君子之用损也,用之于‘惩忿’,而‘忿’,非暴发,不可得而惩也。”
“用之于‘窒欲’,而欲,非已滥,不可得而窒也。”
“《王樵·惩忿窒欲箴》中所言损者,实乃衰世之卦也,杞人忧天莫过于此,若夫未变而亿其或变,早自贬损以防意外之迁流,与畏金鼓之声而自投车下何异?不亦愚乎?”
姜星火的意思就是“惩忿窒欲”这个主题就不对,忿不需要惩戒,欲也不需要窒束,“损”的主张是有害于生命的运动、生长、繁衍的,对于极度抵制和鄙视欲望的这种想法,是纯粹的庸人自扰,跟害怕被贬谪所以自己先跑路,害怕打仗声音所以自己先跳车是一个道理,非常愚蠢。
解缙跟着补充道:“人欲本就与天理一体的,禁人欲不仅妨碍天理之实现,更扼杀正当之欲望,若不择其善或不善而止之,则‘窒欲’恐怕是无用之功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描述百姓对周历王残暴统治的憎恨和恐惧,出自《国语·周语上》),难道就真有用吗?”
胡俨亦是勉力应对:“子曰:克己复礼,《中庸》言‘致中和,尊德性,道学问’,圣人千言万语,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人性本明,只是被人欲所蒙蔽,如宝珠沉于水中,明不可见,脱水而出,则宝珠依旧自明,自家若得知是人欲蔽了,便是明处,哪有身处暗处,还要一力投入水中暗无天日的道理?若是人人思己欲,天下岂不大乱?”
姜星火一眼便看穿了胡俨的小陷阱,但他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并没有头铁地强调人欲绝对无害。
“因人欲有恶,故而恶人欲,未尝不是另一种弃暗投明。”
姜星火笑道:“君子敬天地之产而秩以其分,重饮食男女之辨而协以其安,例如我喜食鱼,以河鲂为美味,便要恶非河鲂之鱼吗?”
“薄于欲者,亦薄于理也。”
见姜星火还是毫不动摇地坚持着“理欲统一”的观点,胡俨也是有些急了。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胡俨笃定道:“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未有天理人欲夹杂者!”
说罢,死死地盯着姜星火看。
这就是要做最后一搏的意思了,姜星火眉梢一挑,示意胡俨有什么大招尽管使出来。
第519章 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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