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宋 - 226.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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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潜一行人离开沧浪亭后,顺着水道向府衙所在的子城进发。
    此时吴潜立于船头,脸上很是平静,似乎丝毫没有将方才受挫之事放在心上,只是看着城中的景象,对物是人非有些感叹。
    “君特,距上次你我同游沧浪亭,应该已有十多年了吧。”
    “那是嘉熙三年正月,我陪东翁赏梅,至今十六载矣。”
    回话之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年文士,乃是吴潜的好友兼幕僚吴文英,字君特,同时还是词坛大家,就是没有考运,也没有官运,一生未中科举,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平江城,以前吴潜任知府时给他做幕僚,现在吴潜起复,又将他请到了身边。
    “当年,你还作了一首贺新郎,我犹记于心。”吴潜叹道,念起了词。
    “乔木生云气。
    访中兴英雄陈迹,暗追前事。
    战舰东风悭借便,梦断神州故里。
    旋小筑、吴宫闲地。
    华表月明归夜鹤,叹当时花竹今如此!
    枝上露,溅清泪。
    遨头小簇行春队,步苍苔寻幽别墅,问梅开未?
    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梢冻蕊。
    此心与、东君同意。
    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
    怀此恨,寄残醉。”
    东风拂面,吴潜的声音越发沉郁苍凉,将词中感时忧国,今不如昔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
    刚才那满园官绅,一个个衣冠楚楚,文雅体面,口中吟得是诗词歌赋,讲得是天理道德,心中却全都是私利!
    这让他陷入了一瞬间的迷茫中,大宋的士大夫都怎么了!?
    “君特,你这‘后不如今今非昔’一语成谶啊。”
    “呵…东翁,你可是在后悔当年未有支持官家端平入洛之事?”吴文英直言道。
    吴潜苦笑,“君特啊,你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当年,我是觉得朝廷并未做好收复失地的准备,也觉得中原一片白地难以固守,应该再等等,等准备得充分一些再一举北伐,不过如今想来,我确实是错了……”
    吴文英却摇摇头,“东翁,当年即便你支持官家,也难改结局,这么多年下来,你应该看得出来,当年那么多人反对,但他们的原因却与东翁不尽相同,有些人是出于稳妥保守,但更多人是不愿给武人崛起的机会,也不愿官家成功后变得强势,更不愿拿出钱粮为国出力。”
    “当年为何会败!?真的是打不过蒙古人么?我看未必,洛东之战,我军将士于野外以步阵对抗骑射无敌的蒙古骑兵,坚持数日之久,战力令蒙古人也是大为吃惊。最终,一场国战却只能出动两淮一地的军力,还得不到他路友军的支援配合,更离谱的是后勤缺失,粮草不济……”
    吴潜何尝不明白,只是不愿意往深处想,此时也只能默然不语。
    吴文英胸中堵着的气,似乎难得有发泄的机会,继续道,“韩忠武与岳武穆都是中兴英雄,然高宗却非中兴之主,当今官家虽才能略逊,也一度意气风发,有中兴之志,可惜满朝君子竟无几个中兴之臣,官家因端平之败,从此一蹶不振日益颓废,这是谁之过!?”
    这话,差不多是戳着士大夫们的脊梁骨在质问,而吴潜也是士大夫的一员,但他却无法恼怒,心中唯有羞愧。
    沉默了好一会,吴潜似乎想到了什么,情绪好转起来,“君特,你觉得燕王如何,可有中兴之相?”
    “燕王?”吴文英微微摇头,“我只泛泛见过他几面,他的事迹也只是风闻,说不上了解,不好妄言……但感觉燕王果决有之,却失之毛躁,这一点倒是与官家早年很像,虽然想要有所作为,可最终还是会被现实束缚住手脚,归于庸碌……”
    吴潜笑笑,“君特之所以认为燕王毛躁,是因为他命我去见谢堂之举么?”
    吴文英顿首,并不避讳,“确实,此举看似敲山震虎,其实毫无用处,反而让谢堂等人看出燕王外强中干之实,恐怕会更加肆无忌惮。在我看来,对燕王最佳的选择,要么就是行雷霆一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要么就韬光养晦,暂做退让,与豪强们言和,度过了眼下的危机后,在施行经界也未尝不可。偏偏做这打草惊蛇之举,只会适得其反,或许是燕王年轻,看不出这其中的门道,但东翁应该不会不明白,为何不劝阻燕王呢?”
    “这不是什么敲山震虎,其实要的就是打草惊蛇,目的一是为了示敌以弱,二是引蛇出洞,调虎离山!”
    “嗯?东翁此言何意?”
    “哈哈哈,佛曰,不可说!君特啊,稍后几日,你仔细看着就是,好好见识一下咱们这位毛头殿下的手段。”
    ……
    这一日,姑苏城恢复了‘市河到处堪摇橹,街巷通宵不绝人’的景象,到了深夜都还四处灯火通明。
    直到十万石粮食全部卖空,百姓们才不得不各自归家。
    买到粮食的,内心踏实了许多,没买到的,听闻明日还有粮食运到,也没有太过于失望。
    等到第二日,百十艘粮船如约而至,依然在相同的地点售卖,而百姓已经早早就守候在这些地方,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粮船靠上码头停稳,军士们从舱中扛出粮包,摞在船舷边,直接就开始售卖。
    一块写着大字木牌高高挂起,“每户首次购买,两贯一石,第二次起,五贯一石。”
    人群中哗然声起,有些躁动。
    “怎么就涨价了?不是说这是燕王为缓解粮荒送来的平价粮么?五十文一升,哪里平价了!?”
    “难不成,燕王也和那帮奸商一样,黑了心?”
    “忒!你这人也太不识好歹了,上面不是写了么,每家第一次买还是两贯,后面才要五贯,你也不看看,城里那些粮铺,今日就算没人上门去买,依然涨到了一百文一升!”
    “就是,朝廷的钱粮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燕王肯定也是从别的地方高价买了粮运过来,五贯一石已经很良心了,你爱买不买,不要耽搁我们。”
    “无论如何,先买一石吧,煮粥吃也够家里人撑个把月了。”
    于是,异议声渐渐平息了下去,虽然相当于平常时节三倍的粮价确实贵,可是和粮商们比起来,可划算太多,而且量更足。
    在军士的指挥下,百姓们排成四五列歪七扭八的队列,挨个到船边,递上铜钱或会子,还有户籍。
    赵孟曦一身普通士卒打扮,是负责交易的人员之一,他接过钱和户籍,开始查验,无误之后,拿出一张印着文字和格子的纸页,用浆糊黏在户籍后面,盖上骑缝章,随后在格子里写个日期,盖上小章递回去。
    一袋大米正好一石,省去了称量,直接交给百姓。
    说来,一石差不多快有后世的一百五十斤了,还好这时代的壮年劳动力扛得动,若真是碰到扛不动又找不到帮手了,这些军士还会笑呵呵的上前帮忙,给搬到他们的车船上。
    许多百姓对这一幕也较为新奇,议论起来。
    “咦,这些丘八赤佬怎么看起来和以前见过的不一样?非但没有凶神恶煞,反倒是对咱们很和善,和声细语的,和店里的伙计似的。”
    “别说什么伙计了,现在那些粮店里的伙计,一个个都拿鼻孔看人,那尾巴都竖到天上了……”
    “哎呀,真是罪过,那走账的小兵识文断字的,看起来还细皮嫩肉,年纪也不大,跟俺家小子差不多岁数的样子,怎么就从了军,这辈子算是毁了……”
    “就是啊,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呵呵,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这些少年可不是一般的兵丁,他们是燕王的亲卫,说不定还是宗室贵人呢。”
    “宗室!?他们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随便读点书也能前程远大,干嘛还跑去当兵,吃苦受累,还捞不着好……”
    “你懂个屁,都说了是燕王的亲卫,那能一样么!?燕王是谁啊,那可是咱们将来的官家,他身边的人,以后指定要飞黄腾达的。”
    “而且啊,燕王殿下好像特别看重武人,前段时间,吴江不是遭了叛匪么,后来燕王拿出几十万贯钱,抚恤给伤亡的将士民壮,一人光钱就有好几百贯,还赏了良田,不止如此,还建了什么烈士公墓,造了祭祠,立了碑。”
    “造祠立碑?这也是咱平头百姓能想的?啧啧,这么说来,给燕王当兵,还真是件大好事哩。”
    “这肯定啦,你想想,那些宗室贵人看事,难道会比不上咱们这些草头百姓么?他们都愿意给燕王当兵,那肯定错不了!也不知道燕王亲卫还招不招兵,俺家小子说不定可以去撞撞运气。”
    “那恐怕有点难哦,你看看这船上的军士,要么就雄壮威猛,要么就聪明伶俐、识文断字的,你家小子估计人家看不上呢。”
    “这也说不准,俺家小子好歹也读了四五年的私塾,就算考不上状元,当个兵肯定是足够的……”
    百姓们的谈论声,有一些也顺着风飘进了赵孟曦的耳朵,他只是会心一笑,对燕王越发佩服起来。
    进入军中这几个月,经历过摔打淬炼后,他身上已经看不到以前跳脱惫赖的样子了,而是多了几分精明强干之色。
    燕王常说,国不可一日无防,维护国家安全是军人的神圣使命,因此军人的荣誉是最为崇高的,理该受到世人尊敬!
    但是如今世人却大多看不起军人,这里有世风不正的原因,也有军人自身的原因,想要扭转这个世道对军人的看法,首先就是要军人从自身做起,在百姓面前树立良好的形象。
    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是对军人最基本的要求。
    燕王说,作为军人,对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而对待百姓,应该如春风一般温暖和煦,建立良好的军民鱼水情。
    总之,出外执行任务的时候,面对百姓必须笑脸相迎,和善耐心,能帮的忙都要尽量帮,把百姓当成自己的亲人,轻易不得发生冲突!
    现在不止是东卫要遵守这些规定,其他调到燕王麾下的禁军,包括曹烈率领的马军一部,薛晋施怀率领的殿前司一万人,奉化军所属,平江本地的驻防禁军,都在慢慢施行这些新的规章。
    因此,越多越多的军队,随着经界工作组遍布各地,却很少出现军民冲突的事情,倒是引得民间交口称赞。
    赵孟曦快速的处理着交易,一个多时辰后,买粮的百姓越来越多并非首次买粮的了。
    其实赵孟曦心理是有些不理解,在粮食有限的情况下,应该对买粮次数做出限制,最少也该多隔上一些时日,但燕王想到了限制每户买粮的数量,还想出了户籍上记录的法子,却偏偏忘了做时间上的限制,只是加价,似乎有些不应该。
    不过这也不是他能操心的事,先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吧。
    临近中午的时候,买粮的百姓反倒越来越多,队列从码头排到街巷里,好似没个头。
    特别是排在后面的人,手中拿着的户籍上,大多都已经贴上了买粮记录。
    “老兄,你这也是昨天买了粮吧,怎么今日还来,听说不是第一次的,可是要五贯钱一石了呢。”
    “嗐!这年月,谁会嫌粮食多呢,趁着能买,赶紧把家里剩的钱都换了粮食才稳妥,总好过以后买那十贯一石的要好吧。”
    “说得也是,不过我这倒不是给自己忙,是帮作坊的东家买的……”
    “哎呀,我也是帮东家买的,兄弟,你们东家给多少跑腿钱?”
    “三百文,买完就当上了一天工,不但轻省,钱还多……”
    “大兄弟欸,你这不是傻么,三百文能干啥啊?去粮店也就能买三升米。”
    “那能怎么办,好歹是个收入,再说了,东家让咱办,咱也不能不从啊,不然就要丢了饭碗了。”
    “嘿嘿,看来还是俺们聪明些,给东家买也不是不行,但俺们不要钱,买一石米,就给俺们抽一斗就好了。”
    “哎哟喂,咱怎么没想到,对对对,等咱买了后,回去就跟东家这么说,不然不给他米,就当是自家买的,反正也家里也缺!”
    随后,这些话越传越开,替别人买米的百姓都开窍了,纷纷表示要按这个来。
    只是他们都没注意,最起先说出这个法子的那些人,已经离开原先的位置,换个地方继续宣扬。
    这些人,其实都是皇城司的察子,这种鼓动舆论,煽风点火的事,正是他们拿手的活计。
    为了让百姓手上多有一点粮食,赵孟启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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