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角 - 第十四章
一
政治部副主任兼政治教研室主任韩陌阡上任伊始,就接手处理了两件棘手的问题。
一是bgc野战医院来了通知,说马程度可以出院了。
马程度在治疗恐惧型忧郁症的同时,也对脚臭进行了治疗,脚臭倒是治好了,医生用一种很奇怪的药水给他洗脚,每洗一次,马程度都要杀猪一般大喊大叫,洗过之后,脚上就要蜕掉一层死皮,洗几次蜕几次,几次下来,脚就不臭了。但是他的恐惧型忧郁症却无法根治,医院说这种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根深蒂固了,用药只能控制,关键是精神不能紧张。可是七中队天生就是个让人紧张的地方,甚至可以说它的价值也就是由紧张体现的。教导大队党委经过讨论,决定让马程度退学。可马程度死活不干,痛哭流涕,韩陌阡虽然极善雄辩,但马程度刀枪不入,任你猛刮东西南北风,他咬定青山不放松。
马程度哭着叫喊,说我生是七中队的人,死是七中队的鬼,我还没有拿到任职命令,谁让我走谁就是迫害我。
这回就让韩陌阡尝到思想政治工作者的苦衷了。
马程度,男,某某某某年6月出生。
民族:汉。
籍贯:某某省侪武县。
家庭出身:平民。
本人成份:学生。
文化程度:高中。
某某某某年3月入伍,某某某某年12月入党,历任战士、炊事班副班长、战炮班副班长、班长。在某某某某年所带班担任全团“三大条令训练先行班”同年参加集团军合成战术演练,获构工、伪装两项优秀奖,快速机动良好奖,年终获火炮维修保养“先进集体荣誉称号”个人阵地修正量计算连续两年在集团军同行业居于首位。荣立三等功二次。
家庭主要成员情况:
父亲:马至善,侪武县城关镇公路段工人,政治面貌:群众。
母亲:傅国珍,侪武县城关镇正式照相馆工人,政治面貌:群众。
伯父:马至安,中共某某省委组织部办公室工作人员,政治面貌:党外民主人士。
哥哥:马程远,侪武县城关镇公路段道班班长,中共正式党员。
妹妹:马程林,侪武县人民医院护士,政治面貌:共青团员。
社会关系情况:
叔叔:马至于,原侪武县城关镇广播站站长,政治面貌:中共正式党员“文革”中被迫害致死
马程度的鉴定卡片倒是有几个地方引起了韩陌阡的兴趣。
一是家庭成员一栏,他把他的叔叔排斥在外,却他把他的伯父填了上去,显然他的伯父是他们家族的骄傲,问题是他的伯父在组织部门工作,怎么又会是“党外民主人士”?是不是把某个民主党派的组织部错填成中共中组部了?
再有,像他这样一个家庭,全部都在上班工作,家庭经济状况应该是很好了,为什么要填“一般”呢?这样的家庭经济状况都一般,像蔡德罕那样的就简直暗无天日了。
从一份几近概略的卡片鉴定上,没有发现马程度家族有某方面遗传基因的蛛丝马迹。
韩陌阡于是又将他的全部档案调了过来。
档案中关于马程度的记载仍然十分有限:除了上述卡片介绍的基本情况,便是应征入伍登记表、入团志愿书、入党志愿书和一堆立功嘉奖卡片,连队党支部、营党委、团政治处的鉴定,无非是工作积极、训练刻苦、尊敬领导、团结同志、勇于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之类。再有就是体检表了——肝功正常,心肺未见异常,耳鼻喉正常,泌尿系统正常
韩陌阡知道马程度有臭脚的毛病,但体检表上没有显示。因此韩陌阡有理由认为,这份档案有很大的局限性,太概略了,充其量只是一个人政治历程的抽象缩写,从一定的程度上甚至有许多想当然杜撰的东西,有些甚至可能仅仅是以立档人提供的内容为依据的,虽然将一个人的概貌抽象出来了,可是它远远不是一个人的真实情况,它遗漏了许多至关重要的细节,譬如此人的家族遗传基因、智商、嗜好、勇气、情感、道德基础、意志承受力和隐秘的心理活动等等,最能反应人的真实状态的反而之字不提。
韩陌阡这时候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在组织上为每个人建立的这份档案后面,还应该为大家立上第二份档案,专门记载他们的生理轨迹和精神轨迹。
韩陌阡来到n-017不久,对于马程度缺乏充分的理性认识,但在感觉上,他觉得这个胖老兵哭天抹地的行为与他档案所显示的内容出入很大,把这样一个人排除在七中队之外,韩陌阡不会有太多的伤感。但是,工作还得一步一步地做,他是一个思想政治工作者,马程度在他刚来的时候就及时地把自己送上门来,作为一件工作让他做,既是对他的考验,也是给他一个机会。这老弟有毛病,你还不能操之过急,弄得不好他又犯病,那就更加麻烦了。
韩陌阡于艰难的思考中再将档案翻了几遍,目光在介绍马程度家庭成员和经济状况的有限的文字上不厌其烦地耕耘,结果发现了,马程度还有一个舅舅,在老家务农,卡片上没有介绍,而在连队的鉴定中,则有一份关于他务农的舅舅和母亲经常患病,家庭经济状况不佳,在这种情况下,马程度还能够把有限的津贴节省下来,学雷锋做好事的事迹。韩陌阡于是便跟马程度的父亲通了几封信。
三封信之后,马程度的父亲就赶到了n-017,老人家还是通情达理的,流着眼泪对马程度说:“孩子,不是部队不要咱了,是咱没那个命啊。”老人家跟韩陌阡交了实底,他们家确实是有遗传,马程度的大舅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的母亲也经常患羊角疯。
韩陌阡说:“这个情况组织上已经知道了。功名利禄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不能把马程度同志的身体拖垮了。”
马程度的父亲说“首长说的是大实话,我代表他娘谢谢首长。”
然后,就对马程度同志展开了全面的攻势。
父亲劝,同学劝,以韩陌阡为代表的领导反复做工作,里应外合前后夹击,耗了两个多礼拜,马程度才满怀辛酸地离开了n-017,并且就此复员了。走的时候还拉着凌云河和魏文建的手说:“老凌老魏,我马程度命苦啊,眼看都快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了。我祝弟兄们有个好结果,将来你们当了官,别忘了给咱写个信,咱也是个骄傲啊”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弄得凌云河和魏文建也是眼泪丝丝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直到送马程度走的那天,韩陌阡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顺便问了一句:“马大叔,马程度是不是有一个伯父在某某省委组织部工作啊?”
马至善同志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哦,你是说他大爷啊,啥省委组织部工作?他一个大字不识,靠的是那年淮海战役一位首长住过咱家的房,他大爷找首长帮的忙,混了个合同工的差使,是传达室的门卫,给人家看大门哩。”
“哦”韩陌阡也哦了一声,嘴上说:“看大门也是革命工作嘛。”
心里却想,这马程度你还真不能小看,硬是给他那个目不识丁的大爷闹了个“党外民主人士”的头衔。
送走了马程度父子,韩陌阡接手处理的第二件事还是七中队学员的问题。七中队不仅军事训练和政治学习严格,军体课也很苛刻,不及格同样是定不了级的。二区队的黄友华基础差了一点,玩命地练,结果从横木马上摔了下来,右臂关节粉碎性骨折,落了个二等一级残废。二等一级残废是不可能再成为炮兵指挥员了,同马程度一个遭遇,黄友华也被决定退学。当然是想不通了,可是又没有别的出路,韩陌阡通过和黄友华原部队联系,决定让黄友华回到原部队,先到团农场当会计,等待转志愿兵的机会。这样好说歹说,黄友华才挥泪离开。
提干的任职命令还没下来,就先后除了两名,在七中队自然要引起一些骚动,兔死狐悲,大家心里都有些凄凉感。于是就有人议论,这下好了,张崮生和童自学、江村匀他们恐怕要窃喜,没准就是因为这三个家伙掺乎进来,败了七中队的旺气。
张崮生和童自学江村匀的日子更难过了。哭不得笑不得,表示同情吧,那当然是猫哭老鼠了,不表示同情吧,又是幸灾乐祸。是的,他们是看见了机会,可是当机会差不多快要成为事实的时候,那种被人蔑视和敌视的煎熬委实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
二
韩陌阡给七中队上的第一堂政治课是马克思青年时代的一篇文章——青年选择职业时的考虑。讲完之后,韩陌阡做了一个出乎大家意料的动作,韩陌阡说:“你们中间立志选择当军事干部的,请举手。”
教室里突然出现了沉默,稍顷,便犹犹豫豫地举起了一片手臂。这些人当中有谭文韬、凌云河、阚珍奇、栗智高等人。
韩陌阡数了数,说:“四十五个,现在咱们还有六十一个学员,看来志在当军事干部的占绝大多数。那么,立志当政工干部的请举手。”
这回犹豫的时间短了一些,举手的有常双群、魏文建、潘道德等人,还有那个韩陌阡十分留意的蔡德罕。
常双群举手使韩陌阡多少感到有点意外,同时也多少感到一丝宽慰——他此刻的身份已经是政工首长了,如果选择当政工干部的都是像蔡德罕这样专业成绩比较吃力的人,对他所从事的职业无疑是一种讽刺。
更令韩陌阡意外的是,谭文韬再一次举了手,他是惟一一个举了两次手的人。
韩陌阡让大家把手放下,然后半开玩笑似的对谭文韬说:“你是脚踏两只船啊。你的智商和专业成绩在七中队可以说是一流的,当政工干部是不是有点专业不对口?”
谭文韬反问道:“韩教员的意思是不是说,政工干部就不需要一流的智商和一流专业才能了?”
韩陌阡似笑非笑地说:“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政工干部就可以降低智商和专业才能,但人有所长,各人强项不同,兴趣不同,热情也不同,你们在学习的过程中,也必然会有选择定势。”
谭文韬坦然地说:“我认为,我军的军事干部和政工干部应该集政治素质和对于军事行动的指挥才能于一身。一个优秀的军事指挥员必须具备相应的政治素质,而一个优秀的政治工作者,也必须有相应的军事指挥才能。在这方面,刘伯承元帅和邓小平政委就是最好的典范。在战争年代里,集军政于一身的例子很多,可以实施绝对集中的统一,这是符合战争规律的。”
韩陌阡:“我认为谭文韬同学这个见解是有深度的,我们可以围绕军事干部和政工干部的素质进行思考,围绕军事干部和政工干部的关系多想问题,这对你们的全面成长是有好处的。魏文建,你是出于什么考虑,选择当政工干部?”
魏文建说:“惟一的考虑是因为合适。”
“什么叫合适?”
“热爱。”
“为什么热爱?”
“韩教员曾经指导我们多读书,我读了一本书,是明朝王鸣鹤所著,叫登坛必究,书中有一段话:‘练兵之法,莫先练心。人心齐一,则百万之众即一人之身。’战争制胜有许多因素,但精神因素是第一位的。苏东坡也说过,‘以勇为主,以气为决。’可见‘气’的重要性。但是怎样励气,靠的就是政工干部的不间断的、并且是有针对性的思想工作。我认为一个政工干部的职责就是要使百万之众成为一人之身,这是对战争胜利的根本保障。正因为认识到了这项工作的重要性,我才热爱。”
“很好。关于政工干部的重要性,魏文建说出了一些,但还远远不止这些,大家可以探讨。”韩陌阡向魏文建点了点头,表示了赞许,接着又说:“现在,我还要对一个概念的认识进行规范,大家记住,以后,无论是军事干部还是政工干部,对他们的正确称呼应该是——军官。”
学员们都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干部和军官这两个概念区别开来,多数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惊奇和疑惑。有人小声嘀咕:“干部和军官难道不是一回事吗?我们过去以为干部就是军官,军官就是干部。”
韩陌阡矜持地笑了笑,侃侃而谈:“当然不是一回事,否则就不会是两种叫法了。只不过我们这么多年混着叫,大家没有太在意这里的区别罢了。我今天就是要特意提醒大家,离开了n-017,你们就是军官了,而不仅仅是干部了。军官是一种特定的阶层,在西方甚至是贵族阶层。我军60年代中期以前,也是叫军官,那时候已经有了规范化的意思。叫着叫着就不叫了,按照荒诞岁月的思维方式,被称之为官的是剥削阶级,是不跟群众打成一片。再有一点,那时候不分青红皂白地学苏联,当军官还要吃军官食堂,要喝牛奶跳洋舞,这一套咱们的老一辈那些土八路消受不起。再说,军官们对部队实行教学式管理,组织训练都交给专业军士,值班的时候穿着笔挺的军服,把皮鞋擦得贼亮,夹着教义像教授一样,这不是坑我们的土八路吗?光擦皮鞋一项就受不了。你想啊,把部队交给专业军士能放得下心吗?开玩笑,这哪里是我们这些人的习惯啊?不习惯,后来还是不当军官了,还是当干部过瘾。什么叫干部?这个词也是从苏联引进的,广义是指国家公职人员,具体一点说就是担任一定领导和管理工作的人员。我认为这个概念有点语焉不详,不明确。什么叫干部?农村的生产队长也是干部。军队的指挥员还是应该叫军官,就是在军队里担负指挥职务的国家官员。官就是官,兵就是兵,军人的脑子里应该有适当的等级观念。现在强调学历,以院校培养为指挥员主要来源,看来就是有点规范化的趋势,以后恐怕还是得叫军官。听起来也像那么一回事据我预测,用不了多久,我军还会恢复军衔制,那么,大家就是名副其实的军官了。所以说,从现在开始,你们每一秒钟都要注意寻找——寻找军官的感觉而不是生产队长或者支部书记的感觉。”
头一堂课,大家就被镇住了——韩教员到底是大机关下来的,肚子里装的全是学问啊,不服行吗?
这天,韩陌阡把魏文建的档案调出来了。
魏文建,男,某某某某年8月出生,某某某某年1月入伍,某某某某年3月入党。
籍贯:某某省怀远县界贝集。
家庭出身,小业主。
本人成份:学生。
文化程度:高中。
民族:汉。
历任战士、文书(军械员)、班长、代理排长,连队团支部副书记。在某某某某年j集团军射击理论考核中获个人第二名,同年被所在师评为“四会教练员”所在班在两年内五次获得“基层管理现行班”流动红旗,在驻地军民共同组织的潘晓到底代表谁的答辩演讲竞赛中,获得第二名。荣立三等功二次,受团、营、连各级嘉奖七次。
家庭主要成员情况:
祖母:魏陈氏,家庭妇女。政治面貌:群众。
父亲:魏自会,界贝集乎仑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政治面貌:中共正式党员。
母亲,樊景云,乎仑大队小河生产队妇女队长,政治面貌:中共候补党员。
哥哥,魏实得,界贝集乡农机站拖拉机手,政治面貌:群众。
姐姐:魏孔雀,界贝集乡女子民兵班副班长,政治面貌:共青团员。
以上人员历史清白,无海外关系。家庭经济状况:良好。
主要社会关系情况:
叔叔,魏实际,上海市普陀区人民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中共正式党员
三
淅沥淅沥的阵雨持续下了一天一夜,清晨突然放晴。
太阳从东方的山脊线上水淋淋地爬向天空,透过刚被雨水冲刷过的叶茎,像细碎的银块散落在草木的缝隙里,铺排一地斑驳。玫瑰色的霞晖在别茨山麓弥漫荡漾。视野清晰透亮,空气里洋溢着栀子花的芬芳。受了一夜惊吓的山鸟从恐怖中苏醒,起先试探着叽喳了几声,这里叫了那里应,功夫不大便形成合唱,伴着坡上多路喧腾的溪流,汇成了夏晨雨后美妙的旋律。托着水珠的山花自然更加娇媚了,在青枝绿叶的簇拥下,微风里轻轻摇曳,宛若羞涩的脸庞。
谭文韬右耳根上夹着半截铅笔,呈大虾状弯腰探头,一只手托着作业夹,另一只手来来回回地旋动体视仪上的高低螺。从接目镜里看出去,是一片灌木错综的山地,在雨后的太阳下面反映着鲜艳的水色。山根处隐隐约约地涌动着乳白色的氤氲,放大着涌向接物镜面,使视野更加扑朔迷离。
谭文韬在捕捉二号方位物,那是山脊线上的一棵独立树,从形状上看,应该是针叶杉。谭文韬不时抬眼观察右侧的常双群。常双群也伏在体视镜上,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终于将额头稍离接目镜,左手在腰际翻腕向谭文韬比划了一下,谭文韬看见了那根翘起的大拇指,二人会心地对视一笑。
这是反坦克战术基础课程。
战术教员是恢复高考制度之后第一批直接从地方考进军队院校的学生官,名字叫张陵水,一个月以前才分到教导大队,看样子年纪要比学员们普遍小一至两岁,也就是说,在学员们当兵后的第二或者第三年,张陵水这群人才穿上军装,此前应该还喊解放军叔叔,然而眼下已经是四个兜崭新皮鞋锃亮了,这就让学员们心里有一丝隐隐约约的不自在,酸溜溜的。
谭文韬的心里就很不平衡,心想如果当年不是差那三分,自己不就是老大学生了吗,或者那时候不来当兵,也报考军校,再坚持考一年两年,自己不也是学生官了吗?就那一步之差,不仅多费了许多周折,而且还有了性质的区别,自己这样走的路,即使提了干,也还是没有文凭的半路出家的老解放。即使像这样挖空心思地玩命,到头来,教导大队挂靠的那所陆军学校,届时也只会发给他们一纸中等专业毕业证书。而张陵水他们一天士兵没有当过,却俨然是天生的职业军官了。
谭文韬感到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有理由蔑视张陵水这样的学生官,看他那样儿,队伍集合好了,他往那儿一站,脸红脖子粗,眼睛老看地,像不敢抬头看人似的。这作派跟老解放一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老解放都是当过班长或者代理排长的,什么样的场合没有见识过?在大军区首长面前都不怯阵,汇报起来,一二三四有条不紊。
但是不得不承认,人家也有强项。理论上懂得多,真正操作起来,没有老解放们熟练,但是人家那程序绝对规范,一招一式都是有理论依据的。讲起课来,开始是有一点磕巴,但是一混熟了,就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光是火力准备这一战斗要素,就向学员灌输了闻所未闻的大量信息,而且形象直观,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张陵水说:“为什么说炮兵业务具有很大的艺术性呢,还有一点可以说明,那就是想象力,炮兵是需要想象力的。比如体视仪这东西,从接目镜到接物镜,不过是三十公分长,但是炮兵指挥员就要练出这个本事,他的目光穿过体视仪之后,就变成了一把立体的尺子,伸出去凌驾在田野和山川的上空,每一个目标都在这把尺子的刻度上。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了。的确是要想象。体视仪里有两条弧线,而在观察者的眼睛里,它们必须合二而一,只有当它在你的眼睛里重叠之后,它才是,准确地说它才像一把尺子。这个尺子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之中。”
这是老炮手们遇到的新问题——关于操作的艺术升华。
魏文建也抱着一架体视仪,目光如手,伸进魔幻般的体视仪里,一遍又一遍地抓住那两条由若干省略号组成的虚线,在想象的世界里把它们拧在一起,形成一根直尺。然而事与愿违,那两条虚线就像两根同极的磁力线,目光之手稍一松懈,它们就倏然分开,像两条躯体平行的蛇,昂着脑袋看着他。体视仪刚刚装备不久,是为了对坦克行直接瞄准射击而专门研制的,多数学员都觉得这玩艺儿实在难以对付。
凌云河却有着浓厚的兴趣。课间休息的时候,几个人坐在一起交流体会,凌云河说:“这东西好,这东西能帮助人的视力无限延长。想想我们这些当人的动物是多么可怜,天气再好也只能看那么一点远。火星那么大个球体,放到咱人的眼睛里就像一粒灰尘。人应该有两种视力,一种是感官的,一种是心理的。感官是自然的,心理是社会的,感官的认识外部世界,心理的把握内部世界。感官的尺度认识决定能力,心理的尺度把握决定人格。”
魏文建说:“我怎么听这话这么耳熟,就像是拐五洞在咱们身边。”
谭文韬笑道:“咱们这一年收获大,不光要速成几个拐五洞,恐怕还要诞生个幺洞幺。”
常双群一直笑而不语。事实上,最让人担心的就是常双群。这段时间,他自己倒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但却把谭文韬、凌云河和魏文建搞得高度紧张,只要是野外作业,地下工作就要布置得十分周密,一个人对于色彩失去了区别,判断方位物就自然要困难得多,没有人在周围做动作,随时都有可能露馅。
凌云河通过丛坤茗给他弄了一副进口的矫正眼镜,刚戴上还真的起了点作用,但是很快他们就知道这是一步死棋——这个时候怎么能戴眼睛呢,这不是不打自招吗?眼镜有了却不能戴。
前几天,谭文韬的老爸谭镇长也写了信来,说家乡一个著名的中医出的方子,用毒蛇的眼睛、最好是两头蛇或者三头蛇的眼睛更好,加上几副常见的中药,可以炮制药液,十分见效。老中医并且信誓旦旦地向谭镇长保证,如果按他要求做了还不见效果,他从此就不在百泉抛头露面了。
几个人在休息日溜出去,从周围的几个乡村中医那里也得到了证实,那种毒蛇的眼睛对治疗色盲确实有奇效。可是,一时半会从哪里去找毒蛇呢,更不用说找到两个头三个头的毒蛇了。因此,在外出野训中,寻找毒蛇又是这几个地下工作者心照不宣的任务。只是,这一切都在暗中进行,没有成功之前,他们没有必要告诉常双群。
凌云河问:“老常,你觉得体视仪这玩艺儿好对付吗?”
常双群说:“嘿嘿,看来是天无绝人之路,有不行的就有行的。老常一摸体视仪,立马就有一根尺子抛了出去。两千公尺之内我的误差不会超过五。”
魏文建说:“我问题大了,死活都是两条虚线,别说伸出去了,就这两条虚线都看不清楚。看得我直犯恶心。张陵水那小舅子跟我的邹乒乓一个年纪,比老子少当两年兵,居然敢说老子缺乏想象力,你还不敢说不是,搞得忍气吞声的。”
凌云河说:“你也别死趴在那里硬看,你先在心里看,想象力是可以培养的。我来教你作个游戏。现在你按照我说的作。你闭上眼睛,心里想着看见了一张纸,你看见了没有?”
魏文建闭着眼睛说:“看见了。”
凌云河说:“好,现在你想象把这张纸撕开,撕成两半。撕开了没有?”
魏文建说:“撕开了。”
凌云河又对谭文韬和常双群说:“你们要是有兴趣,不妨也参加试试。好,现在同志们再想象把纸张粘在一起,恢复成没有撕开之前的样子。恢复了没有?”
魏文建和尚禅定一般端坐不动,口中念念有词,面部表情严肃了许久,才恶狠狠地睁开眼睛说:“不行,那张纸我已经在心里撕开了,无论如何也粘不上了,怎么粘我都能看见一条缝隙。”
谭文韬说:“你这算是哪门工夫?装神弄鬼的。实话告诉你,我也不行。心里有张纸,撕开了就粘不上了。”
常双群也说:“好像是不行。我不信老凌你就行。你闭上眼睛,想象一下,把纸张撕开,再粘起来。粘起来了吗?”
凌云河说:“我当然行,我心里的那张纸,是十六开的作业纸,从中间撕开的,有不规则的撕口,现在它们在我的心里也完好如初,浑然一体。”
谭文韬说:“你说的什么我都相信,我就不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凌云河说:“那就是你的认识问题了。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心里的那张纸是个什么样子?我就是把它恢复了。你们恢复不了,是因为你们不善于忘记,你把撕开的口子忘掉,再想象一下。”
几个人都不吭气了,过了一阵子,魏文建说:“不行,妈的那道裂缝就像伤口一样长在心里,硬是抹不平。”
谭文韬赞同魏文建的话,说魏文建的感觉是对的。
凌云河叹了一口气,终于老老实实地说:“是了,实话交底,我也不行,这说明我们心理都不是很健康,都有撇不开的东西,看来我们还远远没有修成正果,做人做得计较,缺乏大境界,社会、生活、理想、抱负,等等等等,装在我们信里的东西太多了,做什么事都不可能一心一意。魏文建你也别想歪门邪道了,还是趴在体视仪上练吧,别着急,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
不久,反坦克战术基础课程完毕,大队组织七中队打了一次直接瞄准枪管实弹射击,所谓枪管实弹射击,就是不用开设观察所,在近距离用体视仪直接瞄准目标,用张陵水的话说,就是把炮当枪的干活。
实弹射击成绩公布之后,大家不禁瞠目结舌。原先成绩最差的蔡德罕,一跟头翻了十万八千里,首发命中,枪代炮打运动靶,居然十发九中,荣登此次考核榜首,不仅压了凌云河一头,还把谭文韬和常双群、阚珍奇等权威人世甩了一截,气得凌云河直犯嘀咕,教训蔡德罕说:“你这小子,函数对数数数糊涂,把炮当枪倒来劲了,你这个狗东西真应该到步兵团去。”
更让人不愉快的是,所谓的区队长张崮生和二区队的童自学三区队的江村匀,也跟着学得不错,尽管他们的成绩不在统计之列,但是教员还是给他们打了分数。张陵水不了解这几个人的内幕和他们同学员的关系,在小结的时候,狠狠地表扬了他们一顿,说是这几个同志虽然没有学习任务,还坚持跟班上课,可见对自己要求严格。不是学员都有这样高的积极性,那学员就更应该上一层楼。
这顿表扬既让学员们不痛快,也使得张崮生和童自学、江村匀反而更加难堪,用有些学员的话说,是狼子野心的又一次大暴露。
四
韩陌阡现在用不着去调研那些杂乱无章的鉴定和成绩表格之类的材料了,作为主管七中队的政治部副主任,他顺理成章地把每个学员的档案都调到了自己的案头。
谭文韬,男,某某某某年1月出生。
民族:汉。
家庭出身:手工业者。
本人成份:学生。
籍贯:某某省襄随市百泉镇。
高中文化。
某某某某年3月入伍,某某某某年12月入党,历任战士、副班长、班长、代理排长。在某某某某年2月军区炮兵专业竞赛中获个人全能第一,所带班获综合成绩第一。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二次,受团、营、连各级嘉奖五次。某某某某年2月考入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预提干部速成培训队。
家庭主要成员情况:
父亲:谭学孔,襄樊市百泉公社党委书记,政治面貌:中共正式党员。
母亲:朱民,百泉小学教导主任,政治面貌:中共正式党员。
姐姐,谭文君,某某省襄随市师范学校教师。政治面貌:共青团员。
以上人员历史清白,无海外关系。家庭经济状况:良好。
社会关系情况:
档案,多么奇妙的东西!
每一个档案都装在硬纸盒里,上面赫然写着“卷宗”两个宋体大字,下面是编号,六十多个生命的年轻历程,六十多道青春的人生轨迹,全都浓缩在几十页薄薄的、发黄的道林纸上,被一些漂亮的或不漂亮的汉字诠释着,那里面有他们的家庭出身、民族、籍贯、文化程度、专业成绩、工作表现,还有血型和他们的健康状况,包括谁有轻微的鼻窦炎和关节炎之类,从生理和政治历程的角度讲,这些人没有隐私,他们的一切都被囊括在硬纸盒的“卷宗”里,只要他韩副主任有兴致,就可以打开卷宗,将他们一览无余
当然,这些人都是经过反复筛选的,是一遍一遍从众多的士兵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他们的档案不可能给别人提供更多的挑剔的地方,就连鼻窦炎也必须是轻微的,他们的一切都只能是健康和纯洁的。
但是,同一本书,不同的人会读出不同的经验和感受。韩陌阡不是机械地读,照本宣科地读。现在,韩陌阡是越来越会读这些档案了,他会把他的智力和想像力参与其中,于是便读出了无限延伸的内容。他的一只眼睛看见的是有形而抽象的文字,另一只眼睛看见的却是无形而生动的故事。透过那些精炼的或不精炼的注解,韩陌阡甚至还可以看见来自不同地域的山川河流和民俗风情,更重要的是,还能看见他们所指向的地方——看一个人的过去,就知道他的现在,看一个人的现在,就知道他的将来——这话好像有点唯心主义色彩,但这话又好像是一个伟人说的。
韩陌阡读过很多书,可以称得上是博览群书勤学好思之士。但是,在读这些写着“卷宗”的档案时,他发现了,像砖石一样整整齐齐地码在他办公桌上的这些档案,才是最生动的和最具体的鸿篇巨著。它们可以给你提供无限丰富的联想,从而使你得以同你自身以外的其他生命水乳交融。有时候他想,像夏玫玫和赵湘芗那些搞艺术的人,真应该多读读这些档案。可惜她们没有这个资格和这份便利。
对档案们进行了耕耘般的推敲之后,韩陌阡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七中队这批学员当中,中等以上的城市兵占了不到百分之十五,像蔡德罕那样地地道道的农村兵占了不到百分之二十,而来自县城和集镇的兵却是绝大多数,这个发现无疑又给他的“边缘”理论提供了新的内容——从经历上讲,他们介于土生土长的老兵和新生代之间,从知识结构上讲,他们介于传统军营文化和即将大量渗透而来的新的观念文化之间,从出身上看,他们又介于城市文化和农村文化之间。
这就有点意思了。在七中队为数不多的农村兵当中,倘若比一比成份,蔡德罕可以算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无产阶级。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自然是不用说了,而且穷得透彻。在他出生的第二年,就赶上了著名的困难期,父母先后饿死,舅舅见他还有一口气,便把他领了回家。也怪计划生育动作得晚,蔡德罕的舅舅和舅妈后来又生了两男两女,他背了老大背老二,自小就开始了保姆工作。不能不说舅舅舅妈还是非常好心的,到了该上学的时候,还是让他上了学。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勤工俭学这一套蔡德罕不陌生,他从八九岁上就开始了,夜晚打柴,大清早背到街上去卖,卖完了上学。尽管如此,他的学习成绩在班里还算好的。上学上到四年级,家里无论如何供养不起了,为了读书,他答应舅舅舅妈,不吃家里的饭,省下粮食给弟弟妹妹,并且自己解决学费书费。中午放学,别的孩子回家吃饭,他就到离学校两里多路的河湾里拣柴,他吃过河边的灰灰菜,吃过生竹笋,吃过生螃蟹,吃过野蘑菇。一言以蔽之,凡是能够入口的,能够咬得动的,这个十来岁的孩子几乎都品尝过,并且没有被毒死。在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他就像一个野生的小草,自生自灭,却又顽强得惊人,简直就是打不死的吴清华饿不死的白毛女。
有两个故事可以说明蔡德罕的无产阶级本色。
蔡德罕有一个远房堂叔,是本大队的支书,家境自然要好多了,还出了个闺女在县城读高中。支书堂叔家里有个大事小事,就把蔡德罕当狗腿子使唤,然后给碗饭吃,给件把旧衣裳。有个夏天的早晨,蔡德罕去给堂叔家送井水,还没进门,放假回到乡下的堂姐从屋子里出来了,一只手拿个很好看的胶棍(后来他才知道那东西叫牙刷子),另一只手端着搪瓷缸子,本来是要到水缸边去的,见堂弟挑来一担新鲜的还飘动着雾气的井水,便朝他笑笑,然后向他走过来,弯下腰去,从前面那只水桶里舀了一缸子。
他很奇怪堂姐的动作——把那白乎乎的药膏一样的东西挤在毛刷上,在嘴里捅来捣去的,竟然还能捣出许多白沫。那天蔡德罕很大胆地做了一件事——趁堂叔一家在堂屋里吃早饭,他从廊檐下面的洗脸架上发现了那种叫着牙膏的东西,他先是提心吊胆地挤了一点,用手指头蘸着放到舌头上,他立马就被一种奇妙的感觉惊呆了:那东西不仅甜丝丝的,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凉爽的滋味,沿着舌头根子往心里沁,满肚子都是清香。他坚信不移,这东西原来是可以吃的,于是他又狠狠地挤出了一股,以非常的速度吃了下去。倘若不是怕吃得太多了会被堂姐发现,他会把那大半截牙膏都吃进肚子里的。那年他十二岁。
还有一个故事发生在他读初三那年。
当时,他的同桌是公社农技站干部的孩子。有一次这个同学家里砍红麻,蔡德罕自告奋勇放学后去帮忙,他算准了可以吃一顿肉,一顿有酱油的红彤彤香喷喷的猪肉。这个十四岁的孩子一声不吭地干完了同学一家准备要干一天的活,一直干到小半夜,中间只喝了几瓷缸凉水,饿得饥肠辘辘,前胸贴在后背上。终于到了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没有出现他期待的有酱油的猪肉,同学的母亲给他盛了一碗面条,上面敷着薄薄的一层鸡蛋花,他几乎连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那碗面条就喝进了肚子。同学的母亲问他吃饱了吗?他没说话。同学的母亲叹了一口气,进锅屋又给他盛了一碗面条,这回上面没有鸡蛋花了,里面只有几根白菜丝。他知道他的吃相太狼虎了,让同学的母亲看不起了,于是就放慢了速度,一点一点地吃,这样还可以尽量把咀嚼的幸福持续得长久一点。
后来有人敲门,同学的母亲出了堂屋开院门去了,同学看了他一眼,突然扒开了自己碗里上面的面条,从碗底现出了两个荷包蛋,紧紧张张地划拉到他的碗里,说,赶快吃,莫让俺娘瞅见了。他心里先是一热,然后又是一冷,他坐着没动,吞下了眼泪,默默地、但却是坚决地,把那两个荷包蛋又夹回到同学的碗里。
初中毕业之后,蔡德罕就回到舅舅家里,成了一个挣工分的满劳力。这个遍尝了人间苦头的年轻人多了一个心眼,劳动之余,他就到当支书的远房堂叔家里做零活,种菜,喂猪,插秧,车水,甚至还帮堂婶纳鞋底。当了三年义务短工换来了一次参军的机会。一次,就这一次就足够了,他不仅穿上了军装,而且第一次像城里人那样穿上了洋布裤头,像城里人那样学会了刷牙。更重要的是他以无与伦比的热情和勤奋树起了一根训练标杆,差点儿就当上了干部,虽然没有提起来,但最终考进了希望的摇篮七中队。
在直瞄实弹射击考核中虽然名列第一,但蔡德罕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他知道,对于他来说,仍然是任重道远的。在整个七中队,他是惟一一个被特批参加选拔考试的初中生,这也是他当初当了孙山的主要原因,炮上作业他本来是可以数在前三十名之列的,他吃亏就吃亏在文化考试上,高中数学基本不会,只考了二十分,从而大大地拉了后腿。
如今随着课程的进展,射击理论越来越深奥,什么夹差法,弹测法,成果法,对数,函数,离散误差,毁伤概率,等等,都是要计算的,简直云遮雾罩。已经有一个马程度被挑下马来,而即使是马程度,文化底子也是比他强的,这就不能不使蔡德罕时时都有一种危机感。
五
七中队学员终于有一天察觉到了一个现象,近几个月,中队里的形势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有了许多变化。刚入队的那段日子,考虑到学员都是老兵,在原部队都是骨干和干部苗子,都有相当的自我约束和自我管理能力,所以在行政上就没有过于苛求。规章制度都在那里摆着的,学员们果然也都自觉,班有班长,区队有区队长,早操训练课余学习,该怎么进行就怎么进行,一日生活秩序有条不紊。所以,中队干部就相对轻松。
但是近段时间不一样了,中队干部查铺查哨勤了,找人谈心了解情况勤了,晚点名次数增加了,班务会和组织生活要求的深度不一样了,每次都要求大家详细汇报本周工作和思想状况。连张崮生、童自学和江村匀这些天来都似乎活跃了许多,再喊熄灯或者派公差勤务,态度强硬了许多,好像他们已经换上了四个兜,真的成了区队长了似的。
不仅如此,到了八月底,又有了一个异乎寻常的新规定——在节假日里,七中队中队干部批准学员外出的权限,仅限于在n-017范围内活动。学员请假在半天以上的,要先打报告,讲清请假理由,将去何处,会见何人,何时离队,何时归队,请假期间有过哪些活动,等等,事无巨细,什么都要写清楚。此报告要报政治部审批,同意后方可外出。
这个规定一宣布,七中队的学员就懵了——天啦,这是怎么回事,简直是把同志们当劳教分子对待了。
星期五是行政日,下午不到教室,由学员们自己整理作业,写心得体会。
午休起床之后,凌云河看了看表,还有半个小时才上课,便落实萧副司令关于“要鼓励学员们冷水浴”的指示——跳进二区队西边的水塘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凉水澡。洗得心旷神怡,洗痛快了,穿上裤衩背心,又跑到东边的山坡上引吭高歌——
临行喝妈一碗——(呃)酒,
浑身是胆——雄赳(呃)赳,
鸠山(嗳)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呃)万盏会应酬,
时令不好(嗷——嗷)风雪来得骤
正豪情满怀之际,还没等他把那句“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交代清楚,风雪果然就来了——潘四眼一路小跑蹦到了操场上。
“赶快下来,集合了。”
“集什么合,不是行政日吗?”
“韩教员要上小课,让我们到大队部去。”
凌云河说:“韩教员是不是要给本人发奖啊?这个星期本球队又是三战三捷,他是政治部的头,应该鼓舞士气嘛。”
“别做梦了,赶快下来。”
凌云河说:“镇静,慌什么慌,我裤子还在宿舍里呢。”
然后继续哼着刚才剩余的部分,把“妈的冷暖”交代清楚了,穿上军装,检查了上上下下的风纪扣,这才气宇轩昂地走出宿舍。
到了大队政治部会议室才知道,今天是一个小型座谈会。参加的学员有魏文建、谭文韬、阚珍奇、凌云河、潘道德、安国华、蔡德罕、单槐树等十几个人。内容主要是入队以来的思想状况,包括入学动机,也包括毕业后的设想。
凌云河在发言的时候说:“自从上次听了韩教员关于军官职业精神的阐述,我们都很受启发,的确是要站在军官的高度来认识问题和有意识地培养这种职业精神了。今天韩教员让我们来”
这时候韩陌阡打断了凌云河的话头:“哪个韩教员叫你们来的?”
凌云河怔了一下,惶惑地看着韩陌阡,嗫嚅地说:“不是你吗?”
“谁是你?”
“哦,对了,是韩主任。”凌云河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的笑意,很认真地说。心里却明显地不痛快了——这个人的脸怎么说变就变?
韩陌阡的脸色虽然平静,语气却很重:“我提醒大家注意——这是大队政治部会议室,坐在这里的既不是站在你们教室里给你们讲课的韩教员,也不是政治教研室的韩主任,而是政治部韩副主任。”
全体愕然。因为教导大队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凡是给学员上课的,都是称呼教员的。祝敬亚挂名也是基础教研室主任,还是教务处的副处长,但是大家都喊他祝教员,很自然的。更何况韩陌阡过去曾经是七中队的好朋友,还跟他们一起操过炮,那时候一点架子也没有,大家都很熟悉,喊韩参谋的有,喊韩秘书的也有,多数的时候是喊老韩,还称兄道弟的,没当回事嘛,怎么突然间把架子端起来了?而且还端得这么大。
韩陌阡当然清楚写在大家脸上的不理解(抑或还有不自在),韩陌阡淡淡一笑,凌云河顿时就发现那微笑同当初在炮场上见到的微笑大相径庭,明显地变成了皮笑肉不笑。
韩陌阡说:“大家要搞清楚,规范称呼也是培养军官意识的一项基础科目,什么场合里有什么称呼,在教室里你们可以称呼我为韩教员,在政治教研室你们可以称呼我为韩主任,在这里,在政治部会议室,本人的最高职务是政治部副主任。”
韩陌阡说着,顺手把面前一堆东西往旁边推了推。大家看清楚了,那是一堆档案,硬纸盒的脊背上写着名字,正是今天与会人员的。
气氛顿时就压抑下来了,小小的会议室里笼罩着庄重严肃的情绪。大家的发言都很谨慎,字斟句酌,生怕被韩副主任抓住了尾巴弄个难堪。
韩副主任果真是一副政治部首长的作派,坐姿优雅,表情沉着,静静地听汇报,并不插话,偶尔缓缓地移动目光,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扫视众学员的面孔。从那上宽下窄略嫌清癯并且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你休想窥探出他对你的好恶。
这个座谈会开得冷飕飕的。但大家仍然正襟危坐,嗓子再痒也不敢咳嗽,脸上再痒也不敢抓耳挠腮。因为韩副主任提过要求,军人要像个军人的样子,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头上要有一股气。
韩副主任说过:“看一个人能在开会的时候能够坚持多长时间一动不动,就知道他有多高的素质,能有多大的造化。”
最后韩副主任总结说:“看来大家还不习惯严肃地汇报,准备也不充分。这样不行。按照过去的建制,教导大队是旅级单位,能够在旅一级政治部门汇报思想的,至少是连级以上军官。以后再开这样的会,你们就要把自己看成是连级以上军官。一个军官,没有相应的表达能力是不行的,我不要求你们口若悬河,但是,必须培养起码的对问题的分析归纳能力和表述能力,一个口齿不清楚的人是不能当军官的。”
然后散会。韩副主任让其他人先走一步,却把谭文韬和凌云河单独留下来了。
六
凌云河,男,某某某某年7月出生。
民族:汉。
家庭出身:中农。
本人成份:学生。
籍贯:某某省怀远县。
高中文化。
某某某某年12月入伍,某某某某年2月入党,历任战士、副班长、班长、代理排长。荣立三等功三次,受团、营、连各级嘉奖三次。在某某某某年2月j集团军炮兵专业四次,竞赛中获个人全能第一、所带班获综合成绩第二。某某某某年某月五次,考入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预提干部速成培训队。
家庭主要成员情况:
父亲:凌安语,怀远县粮食局局长,政治面貌:中共正式党员。
母亲:王家方,怀远县人民人民政府工作人员,政治面貌:中共正式党员。
姐姐,凌清波,广东省珠海市港务局工人,随军家属,政治面貌:群众。
妹妹,凌燕燕,鲁安地区师专化学系学生,政治面貌:共青团员。
以上人员历史清白,无海外关系。
家庭经济状况:良好。
韩副主任开宗明义地说:“你们两个都是学习尖子,但我今天留下你们不是为了表扬你们的。听说你们刚入队不久,就在汝定公园打了一架?”
谭文韬和凌云河吃了一惊,对看一眼,面面相觑。
天啦,这事都过去两个月了,这老兄是怎么知道的?
谭文韬底气不足地说:“是有这么回事,因为小痞子耍流氓”
韩陌阡说:“哦,很好。怜香惜玉,乃丈夫胸怀,战友受辱,拔刀相助,责无旁贷。军人嘛,就应该这样。我们的职责是,对外抵御侵略,对内镇压反革命。几个土流氓算不上反革命,但是行为上显然是不革命的,说他有反革命倾向也不过份,打了活该。这件事情组织上就不追究了。”
不光是凌云河愕然,谭文韬也有些意外。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得意,韩陌阡又说:“不过,以后不许擅自打了。今后凡有武力行动,均须向我报告现在,你们再给我谈谈你们几个人到云雾山的情况,凌云河先谈。”
两个人这才明白过来,关于云雾山的行动,才是韩副主任今天要抓的主题。
凌云河的脸上明显地爬上了抵触情绪,把头一抬,迎着韩副主任的目光,酝酿了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概,笑了一下,冷笑,说:“这件事情我们早都忘了,因为——因为我们没把它当回事。如果韩副主任认为有必要了解,我可以详细汇报。”
韩陌阡无动于衷,冷静地注视着凌云河。
凌云河被那束凉飕飕的目光逼得心慌,知道在这个人面前是不可能蒙混过关的,头皮一硬,接着说了下去:“两个月也许是三个月前的一个星期天,也就是惩治土流氓之后不久的一天,我,谭文韬,大队部勤务班长楚兰,卫生班长丛坤茗,我们四个人,上午九点二十分出发,离开n-017,中午十一时许到汝定城,搭三轮车于十二时左右到达云雾山。自始至终,我们四个人结伴而行,所谈问题,全部可以公开发表。”
韩副主任表情依然淡漠,手里漫不经心地摆弄一个档案盒,看着凌云河,轻描淡写地问道:“是谁发起的?”
凌云河愣了一下,马上回答:“是我。凌云河。”
“当初——我说的是在汝定打架之前,你们是怎么认识丛坤茗和楚兰的?”
凌云河回答:“谭文韬本来不认识她们,我是打球伤了腿,到卫生所上药时认识了丛坤茗。后来又有了汝定那次互相帮助,就比较熟悉了。我去换药的时候,向丛坤茗打听此地名胜云雾山。她开玩笑说,要是我肯掏钱买车票,她可以给我带路。她这样说了,我就动心了,因为从前在原部队的时候,就听说军区靶场附近有个云雾山,风景很好,确实想去看看。那个星期天我就动员了谭文韬——必须说明的是,谭文韬当时并不想去,是我反复动员的,并且要求丛坤茗再找一个女伴。”
这时候谭文韬插上去了,说:“我也不是完全不认识丛坤茗和楚兰,在汝定惩治土流氓之前,我到卫生所要过感冒药,也去资料室借过书,同这两个女同志都熟悉。”
韩陌阡没有理睬谭文韬,视线专一地看着凌云河:“为什么要动员谭文韬一起去?”
凌云河想了一下,说:“有规定,单人不许外出。”
“不是还有一个丛坤茗吗?”韩陌阡向前倾了倾上体,矜持地笑了笑。在凌云河和谭文韬看来,这个笑容就很有一些深刻的内涵了。
“可是可是丛坤茗她是个女同志,我有顾虑”凌云河有些坐不住了,两只手在膝盖上不断地搓动。
谭文韬赶紧支援,说:“凌云河本来动员我,说如果我同意去,他就不跟丛坤茗一起去了,虽然我们没有歪门邪道,但还是要注意影响,大家都是老兵了,还是谨慎点好。我说既然丛坤茗熟悉路线,不如一起去。人多了集体行动也不算违反规定。”
“说得好。”韩陌阡又淡淡地笑了笑,只是用两边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鼻沟纹,你还没有看清那笑容的实际涵义,那笑容就倏然不见了,这种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七中队的学员近来越发见得多了,并且不容置疑地在他们的心里投下了莫名其妙的阴影。
韩陌阡把手里的档案盒往前面重重地一推,加重了口气:“为什么是两个男同志和两个女同志,为什么又是你们这两个男同志和她们那两个女同志?”
谭文韬刚要张口,韩陌阡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这个问题由凌云河回答。”
凌云河此时当真沉不住气了,脸上已经出现了红潮。但是凌云河没有低头,甚至有些恼羞成怒的冲动,生硬地说:“一、我和丛坤茗认识。二、丛坤茗和楚兰比较要好。三、我和谭文韬对脾气。四、楚兰知道七中队有个谭老一,丛坤茗也知道谭文韬的大名,她们对训练尖子印象较好。就是这些。我们没做任何坏事,韩副主任你可以彻底调查。”
韩陌阡继续发起进攻:“好,我相信你们——还有那两个女兵,在交往中没有非常行为。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们向中队请假的时候,说过是和两个女兵一起到云雾山吗?”
凌云河顿时语塞,像是挨了重重一击,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看着韩陌阡,说:“没有。”
“为什么不如实汇报?”
谭文韬怕凌云河沉不住气,急中生智,抢过话头说:“因为——在我们请假的时候,还没有拿定主意要不要请她们一起去。但是,我们要去云雾山是已经决定了,所以我们请假时只说是去云雾山。而请两位女兵是请假之后才最后决定的,请假在先,约她们二人在后,这应该不算欺骗组织。再说,批假人也没有问我们要同什么人在一起。”
韩陌阡把头扭过来了,看着谭文韬,看了很久才说:“难怪大家都喊你谭老一,果然是谭老一啊,善于机变,巧舌如簧。”
凌云河的抵触情绪骤然爆发:“请问韩副主任,条令上有没有规定,请假外出还要报告跟什么人在一起?”
韩陌阡不慌不忙地说:“条令上好像没有这样规定,但是条令上也没有规定跟谁一起外出可以不报告。这已经不是条令所能管得到的内容了。现在我规定,你们二人今后外出,必须向我报告。报告内容还包括,几点几分跟谁在一起,都说了一些什么。”
凌云河勃然变色:“韩副主任,我可以向你保证,在离开n-017之前,你拿机关枪在后面撵,我也不会外出了。”
韩陌阡仍然不温不火,说:“这样也好,就集中精力学习吧。”
凌云河和谭文韬怀着一肚皮窝囊气,却又不能不忍气吞声,等到韩陌阡抛出一句“你们可以回去了”之后,如获大赦,强行按捺住心头的将要逃离虎口的激动,坚持了最后三秒钟的稳重,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扬眉吐气,又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严厉的低喝:“回来!”
二人心里一紧,对视一眼,又赶紧返身回到韩陌阡的门口。谭文韬问:“韩副主任,还有教导吗?”韩陌阡头也不抬,冷冷地甩过来一句:“为什么不给我敬礼?”
谭文韬噎了一口气,凌云河把话头接过去了,不高不低地说:“韩副主任,我们来的时候已经给首长您敬过礼了呀。”
韩陌阡仍然没抬头,继续翻动写字台上的档案:“在会议中,入会时下级要向上级敬礼,离会时,下级还要向上级敬礼。”
凌云河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条令有规定吗?”
韩陌阡还是没抬头,看也不看他们,说:“我规定的。”
一句话把七中队学员中的两个头面人物定在原地。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有一肚子牢骚,谁也没敢发一句牢骚,最后谭文韬向凌云河做了个眼色,两个人便同时把右臂抬起来了,气势汹汹地敬了一个礼。
韩陌阡笑了,把手里的卷宗轻轻一合,又换了一份,打开,看了一眼,目不转睛,像是对卷宗说了一句:“你们可以走了。”
走出门口,一路上谭文韬和凌云河都没有说话,心有余悸,生怕韩陌阡的幽灵又跟在身后。直到快回到宿舍了,凌云河才张开嘴巴,让太阳把嗓子狠狠地晒了一阵子,轰轰烈烈地打了几个的喷嚏,然后揉揉鼻子说:“你知道我刚才在给韩陌阡敬礼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吗?你没看出来吧,我一边敬礼,心里还念念有词,手背上面站着的是凌云河,手掌下面压着的是韩陌阡,我提醒自己,这不是给狗娘养的韩陌阡敬礼,这是在煽他呢。”
谭文韬说:“这样心里就好受了一些是不是?典型的自欺欺人。”
凌云河晃着拳头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丈夫能屈能伸,纵天下横也天下。今日且忍了他这口鸟气,等有一天,老子窜到他头上去了,让他一天给老子敬二十个礼。”
谭文韬青着脸说:“别阿q了,水涨船高,你往上窜,他就不往上窜啦?他就原地踏步等着你往他前面蹿?别忘记了,他现在已经是副团级干部军官了。”
凌云河说:“你说蹊跷不蹊跷,这狗娘养的怎么专门跟你我过不去呢?”
谭文韬说:“这你都不懂?这叫敲山震虎。枪打出头鸟,擒贼先擒王。你小子情种的名声大了,韩副主任就是要挫挫你的锐气。我恐怕是陪绑的,没有锐气却沾了一身晦气。”
凌云河叫起屈来“我怎么是情种了?不过是虚张声势开点玩笑罢了,一点实际动作都没有。”
谭文韬笑笑说:“所以说啊,还是老实一点好,光打雷不下雨的事情少做,虚假那个繁荣干什么?找不自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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