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祸 - 七
道士的话就像魔巫的咒语,何天亮在旅馆的工作果然没能干多久。这天一大早,旅馆经理就派人叫何天亮去见她。经理是三立媳妇的小婶,所以对何天亮一直比较客气。何天亮来到经理办公室后,她先让何天亮坐到沙发上,给何天亮倒了一杯茶水,又扔了一包烟在何天亮的面前,让他随便抽。经理过去对他虽然不错,今天的态度却客气得过分,让何天亮有些不安。
经理没有说话,认真研究着肥胖手指上戴着的黄灿灿的戒指,何天亮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又不好开口问,就只好干干地等着。经理总算放下了手,字斟句酌地问他:“何师傅到旅社上班多长时间了?”
这明摆着是没话找话,何天亮仍然毕恭毕敬地回答:“快三个月了。”
“你对旅馆的工作有什么看法没有?”
何天亮弄不清楚她是认真征求意见,还是继续寻找话题,就泛泛地说:“没什么看法,挺好的。”
经理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人实际上挺好的,我对你的工作也十分满意。可惜”
何天亮听到这里心不由往下一沉,他知道情况不妙,嗓子也开始发干,急切地等着经理往下说。
经理却又换了话头,问他:“你在外面是不是有对头?”
何天亮闻听心头一震,他仔细想了又想,如果说算得上仇人的,也就是白国光,也许冯美荣也会对他怀恨在心;可是,那终究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他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况且,这么多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双方已经天各一方,时间已经把仇恨淡化成了若有若无的轻烟。但是经理这么问必然有原因,他问:“经理,是不是因为我有谁来找事?”
经理又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最近老有人给旅馆来电话,说如果再让你在旅馆干,就要让我们旅馆关门。我刚开始没有理会他,这几天又天天往我家里打电话,也说不清他们是从哪里弄到的电话号码。昨天街道办事处也来人查问你的情况,我说你在这儿干得挺好,可是街道办事处的主任说有人写信反映你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勾勾搭搭。晚上我下班回家,我爱人也问起这件事,说有人把电话打到了他们单位,说如果我们不把你辞了,就要让我们家里人吃不了兜着走。我这才想起来问问你,到底在外面得罪什么人了。”
何天亮一时间有些发蒙,他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所以也就无法回答。
经理终于说出了要说的话:“我也是没有办法。你考虑一下,要是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上会怎么办?这样吧,你去财务把这个月的工资结了,我再给你多发一个月,你还是另外再找一份工作比较好。”
何天亮明白经理这是要炒他,他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他理解人家的意思,人家不会为了他这一个不相干的人担惊受怕。
“何师傅,我这么做也是为你着想。如果你真的有仇人,人家已经知道了你落脚的地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冷不防伤害了你,你自己吃亏不说,我也承担不了责任,我看你还是避一避比较好。要是你知道对头是谁,干脆跟他们当面谈谈,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何天亮知道自己再多说也没有什么意思,就站起身说:“经理,你的好意我领了,我自己怎么样不要紧,只要不给你添麻烦就行。”
经理满脸歉意,又带了些许轻松,站起身来送他:“我就知道你是明白事理的人,这样吧,我这就让财务把工资给你结了。”
何天亮到财务领了工资,又到门房收拾了自己的行李铺盖,扛着往家走。不管怎么说,干了两三个月,手头总算还落下了一千来块钱,活人总不会让尿憋死,走一步是一步,他安慰着自己。
这段时间屋里没有住人,落了一层厚厚的灰,还有一股霉味,他便开始打扫房间,手上忙着,脑子也一直忙着。虽然他到现在还没有琢磨透谁在后面给他捣鬼,但从他出狱以来发生的事情看,他感觉到在他的头上有一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下雨的乌云,最让他不安的是,事情的来头他摸不清楚。这么多年,在监狱里,他接触的除了犯人就是管教,他自己并没有有意地伤害谁,可是在不知不觉间得罪人也是可能的,如果是这样,麻烦就比较大,因为当你根本就不知道谁是敌人的时候,谁都可能是你的敌人,谁都有可能在你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用任何方式在任何时间突然对你发起攻击。刚刚出狱就碰上的那个肉杠,趁他不在家的时候进入他的房子对他进行恐吓,还有对他工作单位的领导进行骚扰迫使他无法立足现在他已经可以肯定,这一连串事情都绝不是偶然、孤立的。
他躺到床上,想起了道士给他提供的活路:淘金,一抬眼却又看见了房子顶棚上依然留在那里的血红的大字,联想到出狱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一股狂傲之气不由就在心头升起。心想,你不就是想让老子离开省城吗?老子就是不走,看你能耍出什么宝来。这么一想,就打消了到外地淘金的念头,那样显得自己好像怕了他们似的,尽管他现在还不知道背后捣鬼的是什么人,可他却不愿意在这些人面前示弱。
一觉醒来,夕阳的余晖黄黄地照进了屋里,何天亮肚子饿得咕咕叫唤,便爬起来到院子里草草洗了把脸,出来到街上买了一碗牛肉面。填饱了肚子,他实在不愿意回家一个人孤零零地闷坐,就在街上无目的地信步而行。
这条街的尽头是横贯南北的天水大道,大道的南头连着火车站,北头连着黄河大桥。他忽然想起,自己出狱以后还一直没有去看过黄河。幼时他经常跟玩伴们一起到黄河边上捡卵石打水漂,天热了就脱个精光到泥浆一样浑浊的浅滩里翻腾个天昏地暗,累了就躺在河滩上看天上的云,看勇敢的跳水者自杀似的从数十米高的黄河大桥上跃入波涛滚滚的黄河里。想到黄河,他如同想到了分别已久的亲人。
从这儿走到黄河边要两个多小时,他朝黄河的方向走了几步又有些迟疑,天已经黑了,步行一个来回就得四个小时,今天去还是改天再去?
“老板,擦皮鞋吗?”
“擦一双皮鞋才两块钱,擦擦吧。”
“老板,皮鞋擦得亮亮的才更有气派。”
何天亮站在街口踌躇不前,却立刻招来了一帮擦皮鞋的。他拔脚欲走,喧闹声中一个怯怯的稚嫩的声音留住了他:“叔叔,让我擦吧,我只收你一块钱。”
何天亮注目一看,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衣衫褴褛,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满怀希冀地看着他。何天亮想起自己幼年时,动辄被继母赶出家门流落街头的往事,他觉得眼前这个擦皮鞋的小男孩像极了幼年的他。何天亮不忍掉头而去,就坐到了小男孩前面的板凳上:“行,就让你擦,钱一分不少照给。”
小男孩顿时来了精神,从小木箱里拿出一支矿泉水瓶子,用里面的水先把何天亮皮鞋上的灰土冲洗干净,然后细心地打上鞋油,稍晾片刻再用刷子、软布打亮上光。
小男孩一边熟练地做着这一切,一边乖巧地跟何天亮聊天套近乎:“叔叔,你是当官的还是当老板的?”
何天亮反问:“你看我是干啥的?”
小男孩拣好听的说:“我看你是大老板。”
何天亮问:“为什么?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小男孩说:“当官的坏人多好人少,你一看就是好人,又体面又有派头,一定是当老板的。”
何天亮说:“你说得不对,当官的好人不多,当老板的更没好人,好人既当不了官,更当不了老板。你的眼神太差,我既不是当官的也不是当老板的,我跟你一样,靠两只手刨食吃。”
男孩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你逗我呢,你哪能跟我们一样,你就是大老板。”
何天亮被他那煞有介事的样子逗笑了,说:“我上一辈子是老板,下一辈子也是老板,唯独这一辈子不是老板。”
男孩忽然问道:“老板叔叔,你打不打蜡?打了蜡皮鞋不沾灰还更亮。”
何天亮说:“打,你说咋办就咋办。”
小男孩便又从小木箱里面掏出一块蜡,用刷子飞快地在蜡块和皮鞋之间来回蹭了一阵,蹭完后又用软布打光一遍,皮鞋果然又亮了许多。
“好了。”
何天亮摸出两块钱递给他,小男孩一晃脑袋:“打蜡得增加一块钱,一共三块钱。”
何天亮觉着被捉弄上当了,有些不悦,正欲跟他计较一番,小男孩一看他神色不对,赶紧又说:“叔叔,你要是不方便两块钱也行,咱们交个朋友。”
让他这么一说,何天亮反而不好意思,心里想我要是跟小孩子为了一块钱计较起来岂不是太失面子,便二话不说又加了一块钱给了小男孩。
小男孩说:“谢谢叔叔,下次你再来擦鞋,打蜡我就不要钱了。”
何天亮半真半假地说:“你别吃了这顿想下顿,我下次再来就会跟你抢生意。”
小男孩笑了,不停嘴地奉承他:“叔叔您是大贵人,天生就是当老板的人,抢生意也抢不到擦皮鞋的头上。”
往回走的路上,何天亮暗中盘算,擦皮鞋这活儿看着低贱不起眼,实际上不少挣。擦一双鞋两块钱,一天擦上十双就是二十块,一个月下来怎么着也得挣个六七百块。而且,这个活儿投入小见效快,还不受时间地点的限制,想到这些他不由怦然心动。又一想,自己一个大男人跟那些妇道孺子坐在一起给人擦皮鞋,实在有些拉不下脸来。可是,如果不马上弄个能来钱的事儿干干,坐吃山空,自己积攒下来的那几个钱顶不了多少日子,在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之前,起码靠这个能把嘴糊住,一旦找到新的工作就丢手不干。再说,擦皮鞋也是靠自己的力气挣饭吃,到了这种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面子不面子,只有能挣来钱才是真的。
第二天,他便备好一应用具,一个小木箱,里面装着各色鞋油、刷子和擦鞋布,还有装水的塑料瓶子等物件。两只小板凳,一只自己坐,一只给顾客坐。他还用废木料给小木箱钉了个踏板,方便顾客放脚。万事俱备,吃过午饭,他便推着自行车载着擦鞋工具上阵了。
来到街口,见擦皮鞋的摊子摆了一长溜,大部分是妇女,想到要同这些妇女抢饭碗,他就愧得不行。等见到擦皮鞋的行列里也有几个男的,他的心里又平衡了许多。昨晚给他擦皮鞋的小男孩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来。他找了个空位置,把自己的摊子支了起来。身旁的妇女见他把摊子支在了自己身边,用眼睛狠狠地瞪他,他装作没有感觉,那些妇女立即把招揽顾客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等了一会儿,别人都陆陆续续有些生意,唯独他像离退休老干部一样无人理睬。
他无聊地坐在那里,看着别人忙碌。突然间,擦皮鞋的妇女们像是听到了无声的号令,动作敏捷地抓起家什一哄而散,转眼间便如同游击队员碰上大队鬼子兵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尚未从惊诧中清醒过来,眼前已经出现了几个戴着大盖帽、套着红袖标的人。那几个人冲过来二话不说便将他的一应家什扔到一辆客货车上。他又惊又气,抢上前去质问:“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
大盖帽一脸轻蔑地冲他吼:“你占道经营,影响市容,再闹连你一块儿带走。”
八年监狱生活让他见了大盖帽必须毕恭毕敬成了本能,他不敢再跟他们纠缠,躲到一边痛惜万分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吃饭家什被大盖帽们像扔垃圾一样摔到车上。眼睁睁看着大盖帽们爬上汽车扬长而去,他只有发呆的份儿。
“小伙子,别难过,那能值几个钱,今后眼睛放亮点耳朵伸长点就行了。”刚才还对他怒目相向的中年妇女此时又转了回来,见他的工具被没收了,就同情地劝慰他“如今挣几个钱真不容易,我前前后后就被收走过三套工具。没啥了不得,收走了再弄一套接着干。这不,现在用的是第四套。”
何天亮觉得就这么傻乎乎地站着也没有什么意思,对那位好心的妇女说:“没事,我明天还来。”
中年妇女说:“这就对了。”
何天亮忽然想起了昨晚上给他擦皮鞋的小男孩,就问:“昨天晚上在这儿擦皮鞋的小孩今天怎么没有来?”
妇女说:“那个小孩白天要上学,晚上才出来。他们家可能挺困难,要不然谁家能让一个没成年的孩子出来干这个。”
“他们家怎么回事?”何天亮对小男孩的情况起了好奇心,追问道。
“我们也不清楚,反正看着是挺难的,我们都是临时来挣几个钱,互相之间谁也不打听谁的事。我只听那孩子说他挣了钱要交学费,也不知他挣够了没有。”
何天亮怅然若失地往回走,心里却还在想着小男孩的事情。他想,要是自己有钱,就一定要替那个小孩把学费交上,可是眼下他自己都被砸了饭碗,还能顾得上那么多吗?他摇了摇头,暗自叹了口气。
第二天,何天亮重新备齐了用具,做小板凳的时候,他忽然想到,那些擦皮鞋的都只给顾客备一张小木凳,顾客坐下去弓身屈腿肯定很不舒服,坐在上面还要小心翼翼,搞不好就会跌个四脚朝天,要是把小板凳换成折叠椅,顾客坐着肯定要比小板凳舒服得多。于是他扔下做了一半的小板凳,找出来一张还是他刚结婚时候买的折叠椅挂在自行车上面。
吃过午饭,何天亮又来到了街口,见擦皮鞋的摊子依然摆了一长溜,他心想:“跟她们凑在一起狼多肉少,自己又吆喝不过她们。再说,擦皮鞋的客人都是过往行人,哪里有行人哪里就有顾客,没有必要非得挤在一起招惹城管和警察。于是,他将车把一扭,掉头顺着大街慢慢朝北走,边走边寻找合适的摆摊位置。
走着走着到了火车站,他见离出站口一两百米的地段人来人往很热闹,人行道也挺宽敞,便在这儿下车,支起了擦鞋摊子。刚刚坐下不久,果然就有人前来擦鞋,他学着小男孩的样子,擦完鞋再问人家打不打蜡,打蜡就多要一块钱。
他也学乖了,一边擦鞋一边不时注意四周的环境动态,若发现有大盖帽出现,便高度紧张,随时准备收拾家什逃跑。后来他发现,一般警察根本不管他这档子事,除非是专门出来整顿市容的警察才会管他。那种警察都是坐着小卡车,戴着红袖标,跟穿蓝制服的城管大队一起行动。弄清了这一点,他也就不再心惊肉跳如躲避猎人的兔子,安下心来给人擦皮鞋。
一直干到夜深人静何天亮才收了摊子。他点了点数,居然赚了三十六块。他心满意足地骑了车往回走,经过夜市,路旁烤羊肉的香气勾得他馋涎欲滴,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晚饭,于是跳下车来慰劳了自己十串烤羊肉,吃得满嘴流油。
有了收获便有了希望,自此何天亮便每天把擦皮鞋当做自己的主要收入来源。在擦皮鞋的同时东奔西跑地找工作,他打算即便找到工作,皮鞋他也要继续擦下去,把擦皮鞋当做第二职业。说到底,当市长和擦皮鞋都是生活,他用这话自己鼓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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