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羽文集 - 茫茫芦苇丛

    一
    饮马河旁两边都是芦苇，长得比人还要高，春天里一片葱翠，风一吹，则惊醒了在里面酣睡的水鸟，扑哧着漂亮的翅膀从这边飞到那边的芦苇杆上停落观看四周，或者抖落几根陈旧毛羽，然后扑哧飞入芦苇丛。秋天的饮马河旁芦苇盛开了花，秋风轻轻一吹，花絮漫天飞舞，似雪花，似蝴蝶，芦苇花轻盈落入饮马河，又如一叶扁舟飘逸而去。
    最美的要数饮马河秋天的夜景，纯净的天空上悬挂着一轮圆月，像印在饮马河里的一颗宝石，散发着迷人的光彩。水流，月亮也跟着流，流水时而把月亮分割开，时而把月亮打碎。月亮也像在与水捉迷藏似的，时而不见，时而又露出可爱的脸蛋来。月光洒在饮马河上，像铺一层水银，像铺了一层轻纱的梦，呈现出一种特有的朦胧美。芦苇丛里夏虫的浅吟低唱，也像在伴着月光，响成一大片，好像在开音乐会。芦苇将月光剪成了一小片一小片，象雪片一样散落到芦苇丛中，闪耀着光芒，极像夏夜的萤火虫趴在上面睡觉。
    夏飞家就住在饮马河旁，站在高处，往西看，隐约可见躺卧在芦苇丛中的三间木屋，那就是他的家。夏飞父亲夏老爹年纪将近五十岁，打了大半辈子的鱼了。夏飞他娘，在他刚满四岁时就跟别的男人跑了，十年过去了，毫无音讯。夏飞觉得，娘就像芦苇花，随风飘呀飘呀，然后就永远消失在芦苇丛了。
    他印象中，娘很漂亮，就如芦苇丛那些美丽的水鸟，走起路来，像芦苇花一样飘逸。娘临走时对他说娘要跟上学小学的同班同学一起到外地打工，不到一年就回来，到年底只要看见芦苇丛里有人影，那就是娘。每到节日或者年关，夏飞老坐在门口张望。十四岁的夏飞已经不读书了，他常在夜里梦见他娘回来，可望来望去，盼去又盼来，娘没有出现在芦苇丛里，他等到的是爹打鱼归家疲倦的身影。夏飞娘离开时，夏老爹还在外面打鱼，夏飞还在梦中，送别她只有那片丰茂的芦苇丛。年年芦苇开花的时候，夏飞总要望了好久饮马河，好像娘就在清澈河水中向他招手、微笑。
    夏飞娘走了，夏老爹就来气，每次喝醉酒就把她娘臭骂一顿，说臭婊子，跟了野男人，不得好死。有时候夏老爹还拿夏飞出气，说夏飞这孩子野种，好吃懒做，肯定是她娘跟那野男人种出来的，只有他们才种出这样的畜生来。到底夏飞是不是他的亲骨肉？至今还是个迷团，也许只有夏老爹清楚。夏飞只好抚着脸跑到芦苇丛里痛哭，有时候他真的怀疑自己是娘和那野男人种下的，他恨夏老爹，更恨他娘，恨她娘绝情，没心没肝没肺，干嘛不把他一起带走，留他在这片荒凉的芦苇丛。想到这里，夏飞就更伤心了，用脚狠很地踩旁边芦苇，然后坐下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夏老爹酒醒之后，见孩子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心急了，怕夏飞这孩子一时想不开跳河自尽，边走边喊着夏飞“水娃子，水娃子你在哪里，爹不能没有你了。”水娃，是夏飞的乳名。夏老爹沙哑的声音传入芦苇丛，然后在风中散开去，前面没有回应，一大片一大片的芦苇延伸到天的尽头，仿佛是天神撒下一张幕布。风停，芦苇丛依旧平静，只听见饮马河潺潺的流水声。
    二
    夏老爹眼看着夏飞一天天长大，心里着急了。给夏飞出去闯吧，又舍不得，而且外面社会复杂，弄不好命丢了也不懂。前些年，夏老爹的弟弟一心想出去外边干番大事业回来光宗耀祖。叔叔出去两年寄信来说买了小车，还添置了一套房子，说准备回来接夏老爹出去住段时间。弄得夏老爹好不高兴，于是夏老爹天天烧香拜神，求神保佑弟弟早日发财，好让自己脸上也沾点光。似乎那段时日，夏老爹心情特别好，很少打骂夏飞，芦苇丛终于可以清静了些，筑巢在芦苇丛的水鸟也可以安心睡个好觉。
    大约是中秋，夏老爹的弟弟来信了，夏老爹心可乐开花，心想一定是弟弟又带来什么好消息了。打开信封看，上面写着：大哥，最近弟弟比较忙，有时间再回去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弟弟再也没有来信。夏老爹心想可能弟弟太忙了，没时间来信。夏飞好几次央求夏老爹带他去叔叔家，说想见识下大城市是什么模样的。夏老爹老板着脸，一言不发。其实他也想带孩子出去外边看看，但是他方向感不是很强，担心迷路，怕上当受骗，主要是怕再次失去亲人，怕孩子走出了芦苇丛，丢下了他一个人和白茫茫的芦苇丛。
    十四岁的夏飞已经长得挺结实的，模样也长得有板有眼，估计几年后又是个俊美男子。他跟夏老爹说了，要出去看看外边的世界，也要像叔叔那样赚大钱。夏老爹瞄了几眼他，讥讽地说：“你呀，半大不小的，毛头小孩乳臭未干，也敢出去闯世界，你以为像外面像芦苇丛平静呀，小心挨人家骗去做苦力，永远不见天日。”夏飞还想说什么，夏老爹瞪了一眼，他只好闭上嘴巴。
    “水娃子，明天起早点跟爹去打鱼。”夏飞“嗯”了一声，进屋“嘣”的一声关上门。晚上风很大，没有月光，芦苇直敲打着房子的窗户。夏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老睡不着觉。夜深了，夏飞还是睡不着，他在想昨天的事情。
    昨天，他在芦苇丛里捡鸟蛋时，发现了一只红色的花鞋，鞋子很漂亮，崭新的。这地方方圆百里，除了他一家外再也没有别的人家，平时几乎没有人来过，这可希奇了，怎么会有一只新鞋？夏飞一直想弄明白这个事情。第二天，他借故肚子疼，不跟夏老爹去打鱼了。夏老爹可火冒三丈，抡起木棍直朝夏飞头劈过来，夏飞用手一挡，拔腿就跑出房子，箭似地往茂密的芦苇丛钻去。夏老爹跑不过他，一直在背后大骂：“小兔崽子，没爹没娘了？可欺负老子来了？回家打断你狗腿去”
    夏飞继续往前钻，直到听不到爹的声音才歇了下来，大气直喘。夏飞往前一看，觉得自己似跑到了昨天捡到鞋子地方？前面不远处倒下了一大片的芦苇，鞋子正好是在那地方捡到的。夏飞拨开芦苇，想往前走去。刚要伸脚，听到前面传出了声音。
    女声说：“你看你，弄得人家不见了鞋子，昨天我们应该在这个地方吧。”男声说：“不对，我觉得不是这个地方。”“猪脑子，真没记性，我记得就是这里，看，还留下纽扣。”一枚精致的纽扣静静地躺芦苇叶上。夏飞拨开芦苇，想看清那两人的摸样，风一吹，前方的芦苇叶老遮住双眼。该死的，夏飞他用两手拨开一丛丛芦苇，然后一脚一脚挪过去，他的眼睛一会儿盯脚下，一会儿观察前面两人的动静。夏飞不看则已，一看却吃惊了。那女人不就是张家儿子的媳妇？女人姓黄，名秀秀，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声音爹声爹气的，嫁给张家村张宝老先生的儿子当媳妇。张老将近70岁了，家里有钱，儿子却长得不争气，呆头呆脑，一股傻气，问他东他答西，指着天上月亮跟他说是馒头，他也相信。打来一盆水，月亮照印在水盆里，他张开口向水盆的月亮咬去，因为他还真把月亮当馒头，他要吃。这黄秀秀年方二十，长得水灵，脸蛋白嫩，身材苗条，可惜配这样的傻丈夫，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夏飞常替爹划船走段水路，把鲜活的鱼送到张家，所以认得这个黄秀秀，那男人夏飞倒不认识，男人约四十左右，脸上长了颗大痣，直刺着夏飞的眼睛。他们两人抱在一起，倒在被踩倒的芦苇下。夏飞心里直骂：这对狗男女光天化日下敢在这里野合，我坯！这黄秀秀，也不是个好东西，才过门不到一年背地里敢干出这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平常自己送鱼去她假正经，装得大家闺秀似的，原来竟是个放荡的女人。夏飞猛吐了一口痰，一脚不自觉地跨向前踩断了一根芦苇，发出咔嚓声响，自己吓了一跳，马上停住了步子，这时，正惊动了那对处于柔情中的男女。他们马上站起来，朝四周仔细察看。只见四周芦苇长得很丰茂，一层接一层，风很小，芦苇花晃着悠闲的头，像在打瞌睡。
    “没人，是风吹芦苇的声音，你听。”男人说。黄秀秀围绕四周走了下，用纤细的手拨开芦苇往里看，只见芦苇密密麻麻，一点缝隙都没有，除了几只鸟在飞，再也没别的。
    黄秀秀才放心，对那男人说：“你知道不，我在张家多寂寞，特别是夜里，老感觉张家有股阴气，你带我走好吗？”张家房子大，人丁不旺，只有张老先生和他傻儿子，黄秀秀住的地方太大，不免感到心寒，尤其是晚上。男人说：“还不行。”“为什么？”黄秀秀问。男人沉默了，黄秀秀哭泣了起来。芦苇被风吹得“呼呼”响，淹没了她的哭声。夏飞不再看下去，他觉得，应该马上回家坐上爹爹的另一只船赶往张家。于是他拨开芦苇，轻手轻脚地前行，约走200多米，才箭似往家里奔去，把芦苇远远甩在身后。
    三
    过不了几天，听说张家媳妇上吊了，死的时候还流着眼泪。夏飞听了，乐在心里，说罪有应得，死了活该。他还是不喜欢跟爹去打鱼，老爱往芦苇丛里钻，老想希望芦苇丛里再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发生。夏飞天天往芦苇丛里钻，一个星期过去了，平安无事，风也照常天天从芦苇丛里吹过，阳光依旧一天天照射到芦苇丛里，白云飘来又飘走。一个人天天这样钻，真无趣，快要发疯了，夏飞觉得百无聊赖。天天望着芦苇丛，他就头晕，老感觉芦苇重重叠叠，如一堵城墙将自己封锁。
    张家媳妇死后半个月，芦苇丛又发现另一具男尸，体温还暖，好像刚死不久，这个新闻是夏飞发现的。谁也不懂男人怎么死，他的死一直是个谜。夏飞认得这尸体，是半个月前与黄秀秀在芦苇丛鬼混的男人。夏飞牢牢记得男人脸上的那颗痣。夏老爹爹也跟着夏飞去看男尸，夏老爹一看，不敢相信自己双眼，弯下腰，抱起那尸体直奔房子方向，风像在给夏老爹开路，吹开了层叠的芦苇。这时天边飘起朵朵白云，阳光温柔地洒在芦苇丛里，水鸟还在继续歌唱。
    夏飞不明白爹为何这样，一脸阴沉。夏老爹在自家屋后不远埋葬了那男人，还立了个碑，碑上写着王仁之墓。芦苇丛开始有第一座馒头似的坟，芦苇成了它的守护者。
    “兔崽子，过来跪下。”夏老爹喊夏飞过来。夏飞一惊，老不跪。
    “你跪不跪？”
    “不跪，爹，我就是不给这臭男人跪！”夏飞理直气壮地说。夏老爹一脚向夏飞踢去，让他直直地跪在下坟前。夏飞想站起来，却被爹双手压住肩膀动弹不得。
    “你这畜生，都是你惹的祸，磕头！”夏飞就是不磕，他觉得自己有理，觉得不应该给这种男人磕头。
    “你磕不磕？”夏老爹厉声喝道。
    可夏飞无动于衷，夏老爹用手按住他头，夏飞就是不嗑。夏老爹哭声道：“王仁呀王仁，都是你自己作的罪孽，你勾引了我媳妇，又搭上了张家的媳妇，看吧，你死后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给你磕头”起风了，芦苇叶杆和芦苇花摇曳不定，芦苇丛翻滚着如一层层的风浪，似要覆盖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芦苇丛很大，一眼望去，芦苇丛外还是芦苇丛，也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是尽头。
    风停了，芦苇丛恢复了平静，像块天然的地毯，阳光打在上面泛着光，甚是好看。突然间，芦苇丛飞起了一群水鸟，扇起一双双可爱翅膀，追逐天边那片美丽的云朵。饮马河继续往东流去，河水依旧很清澈、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