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星蓝文集 - 灰火车站

    我喜欢一个人低着头。走过无数的火车站。在每个慵懒的灰色午后。面无表情，却心如刀割。
    喜欢火车站。那一道道灰色的轨道在眼前无限延伸。循着那灰色消失的地方。冥冥中似乎觉得，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些东西或许会在这条轨道上碾过。
    又是一个慵散的下午。我双手插兜，低着头，踩在枕木旁灰色、凌碎的石子上。默默数着自己仿佛与生俱来无以名状的悲伤。风撩起额前的头发。感觉很暧昧。前方传来火车冗长、尖锐的呼啸声。抬头循去。却分明看见一个黑衣女子站在轨道中央。她黑色的头发和衣摆在逼面而来的风下狂魔乱舞。面对即将吞噬她的火车竟然岿然不动。那姿态似乎樱花降落般等待一场盛大的死亡的洗礼。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她要自杀！
    三秒钟过后。理智开始分明。条件反射般，我飞快地扑向她。在火车距我们三米开外的地方将她推倒在铁轨外。我们双双跌落在石子地上。身后，火车铿锵的轰鸣和带动的劲风，接蹱而至。
    声音远了。抬头望着它逐渐远去的影子，心里松了一口气。似乎是看见了魔鬼远去般的庆幸。前一秒。好险。
    身体下的人开始挣扎。她一把推开我。我这才记起她。凌乱的头发遮住模样。我却清楚的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那眸子里闪动的桀骜的目光让我愤怒。我冲她大喊：“你这是干什么？找死啊？”
    她听见我的话纹丝不动。一瞬不瞬的盯着我。这不是一张美丽的脸。却是一张冷的无懈可击的容颜。
    我被她灼烈的目光盯的有些尴尬。而且心里发怵。下意识的挪开了看着她的目光然后准备起身离开这个不详之物。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心里就莫名的沉重起来。接近她绝对不会是一件好事。但是几分钟之前，我还是与她亲密接触了一回。
    可我还是动作晚了一步。就在我想要离开的时候她却突然扑了过来。在我毫无防备之心的情况下，她居然，居然强吻了我！
    我用力想要推开她。她却似蛇般的我越是挣扎她越是缠的我越紧。我不知道我面对着一个怎样疯狂的女子。知道拒绝无效。我干脆放掉了力气，任其摆布。但转念，主意变了。我开始抱着她，主动回应她。几秒钟过后，她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反应，突地停下来。然后又是猛地推开我。
    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懒懒的起身。细长的手指穿过黑长的头发，捋了一下凌乱的头发。露出一张冷傲冰霜的脸。转身离开。
    我从后面叫住她：“喂！你这算什么？”
    她停住，慵懒的转身，斜着头，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我，然后缓缓吐出一句：“那你想怎么样？”
    “我，我”我走过去“起码把名字留下嘛。”
    “凭什么？”
    “喂！刚才咱俩都那样了，你不至于让我以后回味起刚才那一刻时，想不起那个女人是谁吧？”
    她又是一脸不屑。声音抬高了几度：“哪样了？不就占你便宜了吗？”
    “哦。”我无语了。然后过去一把抱住她。她反应挺快的。又是一把推开我：“干什么？”
    我说：“我现在求你再占我一回便宜啊。反正你占便宜又不吃亏。”我开始痞。
    她怔一下。然后笑了。带着薄苛的冰凉五官开始生动起来。但稍纵即逝。我收起一脸坏笑。然后恢复情绪，低低一句：“好了。一起走走吧。”
    她安静的跟在我后面。仍旧懒懒的。单薄的。
    我问：“说话啊。”
    她说：“在忙。”
    “忙什么？”
    “忙着数你的忧伤。”
    我的心弦猛地绷紧了一下。全力伪装的寂寞似乎触到了伤痛边缘。全部功亏一篑。我兀的停下来。找个地方坐下。她也坐过来。在背对铁轨的方向。抬头看着天。天是灰色的。几只黑色的鸟飞过。我默默地数着它们的数量。
    还在仰望它们远去的痕迹。身边的女孩说话了：“13只。你心里的十三道忧伤。”
    我有些愤怒。我喊：“别自作聪明！试图看透我的心！”
    她不怕。冷笑一声：“你的情绪写在脸上。用别人去猜吗？”
    我怔住。那么努力伪装的一切被一个陌生的女子那么轻易的看穿。堆积起的坚强轰然倒塌。
    我说：“回去吧。我们都离开。这的空气分子很不安分。”
    她笑一下。完全是那种看透了别人在找借口逃脱的嘲讽的意味。她说：“你是怕我再自杀吧？还有，我可以看穿你的心。呵呵。好了。不折磨你了。走了。”
    “喂！等一下。真的，以后不要再来这了。”
    “是不要再上火车道了吧？放心。我只会来这三次。第一次被你破坏掉了。至于以后还会不会被别人阻止掉”她耸耸肩“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说：“那但愿以后的两次你都能遇见我这样的好人。”
    她又是轻笑：“靠近我的人注定不能幸福与安宁。”
    “呵呵。这是提醒还是警告呢？放心。我身边的人总是一个个从身边走开。我注定一个人。所以应该不会主动靠近谁。”
    “恩。那就好。我希望下一次我可以顺利的离开这个城市。”
    “你这样做只是为了能够离开这个城市？”不可思议。
    “没有人愿意带我离开。我自己除了这又哪也去不了。如果我一个人去别的地方，一定不能独立，活不下去的。可是，我又一定要离开。”
    她说的那么木讷，那么认真。傻傻的，痴痴的。让我胃里一阵痉挛。有些心疼她这样。那么单薄的一个身体里究竟透支着一股怎样强大的悲伤呢？
    我说：“我抱抱你行吗？我想给你温暖。”
    她抬头看着我不说话。我就当她是默认了。然后缓缓的拥她入怀。那身体真的很小。柔弱的没有一丝力气。再也想不起他先前推开我的那股力量了。我甚至感觉到她在发抖。心有点痛。不自觉，我紧紧的抱着她。似乎把她揉进我的身体里她就可以停止颤栗，不再受伤了。
    她低声说话了：“我不需要别人的怜悯。靠我太近的人注定不能安宁。”
    心很痛。却没有理由不放她走。她在我怀里真实的逃脱。感觉那么无能为力。
    我说，好好过。
    夕阳的余晖剪切着她黑色单薄的背影。偏转着的脸被黑色的头发挡住。欲言又止。她说，谢谢。记得我叫夏天。
    天色有些暗了。起风了。但万物都是静止的。除了额前掀动的头发，还有她逐渐远去消失的背影。成了这灰色世界中唯一流动的画面。
    直到眼前模糊了。感觉暖暖的风竟然有些凉了。我对自己说，该回去了。
    我没再见过那个女子。在火车站。
    我不知道她以后的路要怎样走。也不知道她身体里那股莫名的力量会导致她变的怎样。总之，我没有再见过她。可是冥冥之中却感觉到，还是会遇见她。而且一定会发生什么。
    夏天的午后吹着风，总是那么令人心旷神怡。空气暖暖的，很舒服。一个人走在林阴路上。没有羁绊，没有顾虑。可是有些心神不宁。好像要发生什么。
    前方一阵骚乱。三三两两的路人在像两边闪躲。我很快看清了状况。几个流氓在追打一个女孩子。那名女子穿着一袭黑衣。单薄而坚韧。
    出于本能还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袖手旁观。而是在女子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开始带着逃跑。她几乎是被我拖着走的。因为她的速度实在不是特别快。纤细的手腕好像我一稍不留意就可以捏断。可那纤细里又透着一股倔强。
    后面的叫喊声渐渐消失。也终于被我们甩在身后不见了。
    我把她带到了火车站。我心底最安静，最清澈的地方。
    我们停下来，气喘吁吁。等气息稳定了以后。我原本想就这么离开了。什么也不留下。也不用她说什么。可是，可是我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之后就再也回不过神了。
    我看着她倔强的头发凌乱不堪。那张桀骜的表情和冰冷的眼神突然就很愤怒。我说：“你可不可以安静一点？为什么我见到你不是要卧轨自杀就是和流氓打架？你可不可以不这么疯狂？可不可以像个女人？”我在她弱小的身躯面前大呼小叫。她没有害怕，而是很安静的在听。
    我一时无语了。是无可奈何。不知道她的小脑袋里究竟装着什么。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然后她说话了，很认真的在说话：“你说完了吗？那轮到我说话了。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我看到漂亮的年轻男孩就想吻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以吗？”
    那语气天真的简直是在问为什么今天的天是灰色的？而且充满了伤感与小心翼翼。
    我有点震惊。面前站着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她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为什么眼睛里却充满了深不可测的悲伤？
    我想我是同情她。或者。是我不忍心不去满足一个小女孩小小的要求。然后我抱住她。满足了她的需要。
    她说：“我做你女朋友好吗？跟你接吻很有感觉。”
    我被她说的有些站不住。面前的人根本就是个怪胎。可我竟然鬼使神差的答应了。我说：“好。让我试着了解你。”
    我想再平静的海面也会有浪花。再冰冷的心也会有温存的时候。
    她也会羞涩的叫我一声亲爱的。也会在我面前扭捏着身子冲我撒娇。也会撅起小嘴儿跟我任性，表现出她生气了。可是这种时候实在很少。而且往往下一秒会有意想不到的状况。比如，前一秒她还在我怀里撒娇，与我关系暧昧。让我禁不住俯身想要吻她。下一秒她却霍的从我怀里走开。让我徒留一个拥抱的姿势我永远都不知道她下一秒会想些什么，会怎么做。然后我做了什么她会不会记得，是不是在乎，我做的对与错她是喜欢还是讨厌。我都一概不知。
    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她这一秒，下一秒在想什么。
    可是我明白。她很受伤。因为她在叫我亲爱的。在和我任性，冲我撒娇的时候都是满目凄然。我不明白她的悲伤从何而来。为什么每次看到她单薄的身体，看到她满目的忧伤，都情不自禁的想要抱紧她。想要给她温暖。
    可是。她永远都那么不确信。那么恐惧。没有安全感。
    我们在相处了一个月后都没有发生关系。我看见过她睡觉时的样子。蜷起身子，紧紧的抱着自己。把头深深的埋在臂弯里。我知道，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她在睡着的时候都不能感觉到安全。
    我看着她蜷在一起小小的身体心里就很难过。我曾试着在她收紧身体的时候抱紧她。可是她总是被我吓到。在我碰到她的那一刻她就尖叫着推开我逃开了。一边说着没事，一边目光漠然。
    我紧紧的抱着她：“可不可以不害怕？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怕。”
    她小小的身体趴在我的肩头。轻轻的呼吸拂在脖子里。我不停的抱紧她，吻着她的脸，她的唇，想把她揉进我的身体然后再也不受伤了。我满脸的泪水让我的心都碎了。
    可我仍旧没有让她感觉到安全。
    她偶尔表现出的温暖成了我不断用来回忆，咀嚼的美好。可是这种时候实在是太少。我终究还是受不了她的冰冷。
    我们没有走到最后。
    我，打了她。
    因为我再一次看见她和男人打架了。而且这一次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她迎上我那一巴掌时没有说话。只是用她一贯的冰冷，绝望的眼神看着我。可是这回，我还看到了别的。那闪动的，是眼泪吗？
    她狠狠的掠过我的身体跑了出去。我被她撞的七荤八素的。那只打了她的手还麻木的搁浅在半空中没有放下。我意识到这回真的过了。可是
    我开始四处找她。可是找不到。我悔恨的无以复加，可是现在该怎样做呢？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浮现出她的模样。冰冷或漠然，稍纵即逝的温暖或绝望脑子里突然闯进一个黑白画面：黑色的女孩站在铁轨中央，迎面是呼啸而来的火车
    火车站。火车站？
    我拼命的往地铁站跑。在跨进火车站的时候，瞬间感觉时光倒流了。不远处，一个黑衣长发女子背对着自己迎着风，张开双臂站在轨道中央，还是那么凄美，那么决绝
    时光真的倒流了吗？我再一次的看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画面。我在迷失中抽不出思绪。迷茫，疑惑，无知，不安。
    “笛——”又是火车尖锐，冗长的汽笛声。这一声，把我从迷茫中一下子拉到了现实。她又选择了曾经走过的路。
    这回我没有阻止她，我跑过去，抱住她。和她一起迎接死亡。迎接最后的解脱。在火车的“咔嚓”声中，我冲她大喊：“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城市！我和你一起！”
    “不要！”她用力的推开我的身体。歇斯底里，声嘶力竭。我就是抱住她。告诉她我和你一起！
    “我后悔了！我不要死了！不要死了！让我离开！我们离开！不要死了”
    火车在身边呼啸而过。她还在我的怀里近乎乞求的哭泣，低喃着：“我们离开这儿，我们一起离开。我不要死了，我后悔了，后悔了”
    “夏天，没事了，没事了。”我抱着她心都碎了。心好痛。我能做的似乎只有只有紧紧的抱着她了。不再放手。
    那个晚上，我们住在了一起。
    那一夜我才知道，她还留着第一次。
    她说：“你知道吗？我今天和那些流氓打架就是为了把身体留给你。”
    我流着泪，深深的吻她。我实在是不知道除了这些之外，我还能以怎样的方式安慰她，拂平她的创伤。
    我说：“夏天，我会用我的一生去爱你。用我一辈子去温暖你。再也不让你感觉到冷，感觉不安全了。”她流泪不语。
    直到我们疲惫的双拥入眠。她脸上的泪，仍旧没有干。
    清晨。还没有睁开眼睛。翻个身想要抱夏天一下。伸手却扑空了。睡意全无。我一下子坐了起来。夏天？
    窗开着。一阵风吹过听见纸张掀动的声音。一页信纸在空中轻盈的飘落。优美的弧线。划破瞳仁。一道白光。稍纵即逝。
    我说过。靠近我的人注定不得幸福与安宁。而你说过，总有一天你身边的人会一个个的离开。你注定一个人。
    我们最初说过的坚持的话，却往往会是我们生命中最终的谶语。
    我没有被别人爱过。爱，对我来说是个多么奢侈的语言啊？我连这个字要怎样启齿都不会。更不敢说爱。因为我没有爱的资格。没有。
    别对我他好。你越是对我好我就越觉的对不起你，欠你越多。我已经欠你太多了。已经还不起了。我一无所有，如何偿还你对我的好呢？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别用一辈子对我好。千万别。真的，偿还不起。
    终于有勇气离开这个城市了。我不要欠你更多。
    离开。让一切有了被重新原谅的机会。
    天是灰色的。空气是灰色的。呼吸是灰色的。
    站在灰色的火车站里，满目迷蒙。我在等待什么的到来。究竟是什么，我却说不出。只是冥冥之中感觉是这样。就像曾经每天灰色的午后站在地铁站前的感觉一样。
    想起许多。我们的相识。我们在一起。我们那一夜。
    画面开始模糊成一片灰色胶片。定格中一个黑色的斑影由远而至。带着咆哮，带着强劲的风。是火车。
    眼神失焦。面前只有火车疾驰而过而被无限拉长的淡灰色光线。漏过铁皮，漏过窗，漏过时光。
    天地万物没有声音。只有火车经过的声音铿锵捶打着心脏。带动的风狠狠的穿过我千创百洞的身体。我傻傻的伫立在那，任痛苦碾过。
    仿佛几百年过去了。火车已在眼前消失。声音也销声匿迹了。
    起风了。有点冷。缓缓抬起头，身边还是灰色的一切。灰色火车站。一片树的叶子落下来——不是翠绿色的！微微泛黄。
    我突然醒悟似的忽的转过身。面对火车消失的地方。
    我看见。就在这条铁轨上。
    夏天。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