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得刻骨铭心 - 七
黎少白的妈妈是在疗养院过世的。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少白的妈妈有忧鬱症,只是忧鬱症这种病外观上并不明显,在外人眼中黎妈妈只是安静、低调,不善交际罢了。一个法国女人嫁进没人说法语的家庭里,她的寂寞与忧鬱也是可想而知的,并不会联想到「病症」。
第一次知道黎妈妈的病情严重是在少白退伍以后。他好几次告诉我要去疗养院陪妈妈。所谓「病情严重」具体来说到底是甚么情形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大约是「经常忧鬱、不说话、哭泣」。少白很少谈妈妈的情形,去疗养院的时候也从不带我一块儿去。他这人就是这样,老是把烦恼藏在心里,不喜欢吐苦水,在我面前总是装出一派轻松瀟洒的模样。
但我知道这次他装不出来了。但愿他得知坏消息的时候我能够陪在他身边,即使我甚么都做不了,即使只能陪他一起哭。
听陈秘书的说法,这件事还没有对外公开是因为夫人的死因有点……他用的形容词是「蹊蹺」。问他怎么个蹊蹺法也不说,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在我看来这位陈秘书也挺蹊蹺的。他还说上个月中旬少白曾经去疗养院见过夫人,之后就下落不明,因此急着把人找出来也是为了釐清一些细节。或许,少白对夫人的死知道些甚么。
昨夜里陈秘书离开后我也没心情去找姜珮了,回到宿舍一整晚睡不着。不过隔天在课堂上倒是睡得挺好,到了下午精神整个恢復过来。原本打算翘课去几个少白平时常去的地方找人,可惜下午是丁春秋的课,点名不到有被当掉的危险,只好等下课再去了。
「今晚餐厅有排班吗?」芬达趁老师写黑板的时候悄声问我。
「本来有,不过已经打电话请假了。」
「你晚上有事?」
「嗯。」
「又要去找她?小海你这样不行啦!」
「别管我。」
本想告诉她今晚不是翘班去约会,但少白的事解释起来又很麻烦。随她怎么想吧!
芬达没再多说甚么,继续振笔疾书。我偷偷瞧她一眼,依然是水汪汪的眼睛、嘴唇微开、正专心地将黑板上的算式们抄进笔记本。我知道她的心情依然不美丽着───担心我会搬去和姜珮同居;担心我为了谈恋爱荒废学业;担心我被「社会人士」欺骗。
我轻轻拍一下她的头,笑着说:「烦恼太多老得快唷!」
「甚么?」
「没事,乖乖做笔记。」
「你不抄吗?这个转换的运算过程很重要耶,不弄清楚的话,之后的……」
「所以你要写清楚才行,不能让我看不懂唷!」
「对,你好命,乾脆连考试我都帮你考算了。」
「也好,不过我的笔跡不好学喔。」
芬达笑了,虽然只是嘴角动一下。
坐在后面的男同学忽然出声:「对阿,你命好嘛!有个第一名的女朋友。」
我回头瞪那男生一眼:「干你屁事!」
「是不关我的事啦,我只是很好奇。」
「好奇甚么?」
男生一脸贼兮兮的样子,鼻孔哼哼作响。他旁边另一个男生也在偷笑。
「说啊!到底在好奇甚么?」
旁边的男生插嘴说:「他是想问你,女生跟女生那个……要怎么做啊?」说完两个一起笑出声。
我整个人转过去面对他们俩。
「真的想知道吗?很色情唷!」我笑着说。
两人的表情变得兴奋起来。
「过来一点,我偷偷告诉你们。」
两人都把头凑过来。
「再靠近一些,不要让别人听见……来,再过来一点………
「就是阿,玩两颗又大又圆的东西……」
「怎么玩?」
「这样玩!」
我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奋力将左右两颗人头相撞,发出「咚」一声清脆声响,两人各自朝反方向摔在地板上。我哈哈大笑。
「康海伦!上课时间不要玩游戏。」讲台上的丁春秋有意见了。
「我不是玩游戏,是在做实验。」
「甚么实验?」
「证明牛顿第三定律───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相等。」
「有实验精神是很好,但未经许可是不可以做人体实验的,知道吗?」
「喔。」
「待会儿下课后你留下来。」
「不要啦!我有事耶!」
「叫你留下就给我留下。喂!你们两个还赖在地上干嘛?等救护车吗?」
在全班同学的欢笑声中,两个笨蛋悻悻然爬回座位。
下课后人都走光了,芬达也没等我一个人先走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和星宿派掌门人。
「你呀!明明头脑很好为甚么不用功呢?要是肯稍微用功一点全校第一名就是你了。」
丁春秋踱步到我前面的空位坐下。
这样近距离拜见他光秃秃的头顶,两旁银发像炒米粉般垂掛在耳边,我想笑又不敢笑。
「海伦你知道吗,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那个「最」字居然还拖长音。
「老师你误会了,其实我也是笨蛋。」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眼神充满殷切之情。
「我教书几十年了,见过无数学生,不会看走眼的。」
我迅速将手抽回,心里猜想这老头究竟想干嘛。
他站起来,挥动双手一副发表演说的架式───
「在科学的世界,尤其在理论物理学这个领域,光靠努力是没用的。喔不,也不能说完全没作用,但关键还是天份!可以说九成的天份加上一成努力。歷史上那些大科学家都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有了伟大成就,有些人更是在大学时代就已经锋芒毕露了。知道不?牛顿在你这个年纪就发明了微积分,海森堡二十三岁就发明了量子力学。你发明了甚么?」
「我发明十六种牛仔裤穿法。」
「我的重点是──挖掘一个天才胜过栽培一千个庸才。庸才即使努力培养一百年也不会有甚么大成就;然而即使是天才,不去挖掘的话也就是个会穿十六种牛仔裤的普通人罢了。你明白我在说甚么吗?康海伦,你就是天才,天才啊!我希望你能参加这次国科会的研究计画。」
原来还是芬达昨晚提的那档事。
「不只如此,我还要收你当入室弟子。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很久了,不能让老杨捷足先登(老杨是另一个教授,丁春秋的对头)。据我所知你目前还没有出国留学的计画,是吧?也就是说明年毕业后你将继续留在学校里读研究所,到时我可以当你的指导教授。」
「你要知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能当我的传人,说是殊荣也不为过,将来想去世界上任何学校留学都不成问题,学成归国后也能顺利取得教职。明白吗?我谈的是攸关你学术生涯的大事。」
听明白了。
学术界其实也像社会上任何领域一样,充满激烈的竞争,也像其他领域一样会形成大大小小的「派阀」。台大跟清大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同样在台大里不同的教授也带领着不同的派系。教授与研究生的关係不只是教书与学习,还关係到未来在学术界的发展前途。跟对了人就一路顺风,要是跟错了人就完蛋了。有些人辛辛苦苦在美国拿到博士回来后却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只能去给企业打工。
不只是学生要跟对教授,教授也要挑对学生,总之就是祸福与共相得益彰。有些教授总在上课时吹嘘哪个国际知名的科学家是自己的得意门生,哪篇论文是他和自己联名发表的,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时的座次又是如何。物理学的圈子就是这样。
不过这些事似乎都跟我距离遥远。
「你不要觉得时间还早,你现在已经大四了,不久就要参加研究所考试,很多事现在就要开始准备。」
好像被他看出我的想法。难道我这人想甚么都写在脸上?
「呃,那个……我知道了。」
「明白就好。你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但不表示天才就可以完全不念书。记得我刚才说的吗?九成的天才还要加上一成努力,即使是牛顿也非常努力的。你要多用功一些,不要成天在乐团里浪费时间。那些东西是没出息的人玩的。」
单凭最后这句话,我和这位教授之间就画下一条顏色很深的线。
当我以为对话结束准备起身离开时,丁春秋却走到黑板写出一道式子。
「你过来看看这个算法有甚么问题。两个向量看似矛盾,其实q值作为tn(x)的常数也可以做多维度的运用………」
我瞄了一眼,随口答道:「这是凝聚态的说明吧?那前提就不对了,会变成不稳定的热週期模式唷!如果是我的话会用picard序列函数试试看。时间不早了………」
「哦?很有趣的想法嘛!」
接着我们花一个鐘头讨论粒子流的难题,在黑板上写满了演算式和图形。丁春秋看起来很高兴,秃头上满是粉笔灰,因为他一高兴起来就出现摸头的动作。
终于离开教室时天色已经变暗了。我急忙回宿舍骑摩托车,发动引擎前已经想好几个地方的路线,可以一口气跑完。
九点半,终于跑完每个黎少白可能会出没的地方,问了一大堆人,却依旧毫无头绪。见过他的人是不少,可惜全都是在八月中旬以前。少白似乎去疗养院探望妈妈之后就没再去这些地方。
也许他出国去玩了吧?有时候他会跑香港或新加坡,常常都是兴致一来就去,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昨晚那个陈秘书说过已经拜託香港那边的人帮忙找,然而至今还是没消息。
其实黎少白能去的地方太多了,有些我根本没听他提过,像这样瞎找只是碰运气罢了。
回程的路上经过民生东路口,想起姜珮。
少白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带她去一些我不知道的场所呢?去问问她好了。
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好像找理由和她见面。少白家里出这么大的事,人又失踪了,我却只顾着自己谈恋爱,真差劲啊!
到了蓝色大厦附近我依然犹豫要不要去找她,专程去讨论黎少白的事好像有点怪怪的,平常我们几乎不会聊到少白。
停在附近的便利商店前买了瓶运动饮料坐在车上喝,顺便抽根菸。望着前方不远处的蓝色大厦,直到抽完菸依然无法顺利转换成约会专用的粉红色心情。心想今晚还是算了,在少白的事弄清楚前暂时不要和她见面吧!算是朋友间的义气。
正打算发动引擎,忽然在骑楼下看见一条熟悉的身影,虽然有段距离也能知道是谁。
「奇怪了,芬达跑这儿来干嘛?」我喃喃自语。
芬达挨在骑楼的大柱子旁,与蓝色大厦的门口有段距离,似乎正在监视。这下妙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一定是想亲眼瞧瞧姜珮长甚么模样。她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呢?想必是之前曾经偷偷跟踪过我。
这傢伙也太离谱了。她大概以为我正在楼上逍遥快活吧,却没想到我就在她身后。如果悄悄走到她背后大喊一声应该会把她吓到当场喷尿。
正思考怎么耍芬达,就看见姜珮从大厦门口走出来了。芬达急忙闪进柱子后面,我也迅速低头伏在机车上。
姜珮走到马路边四下张望,然后招手拦了辆计程车。九点四十分,她要上哪儿去呢?
不像出去玩的样子。姜珮提着一只看上去挺沉重的手提袋,身穿深色格子上衣,黑窄裙,天黑了还戴着太阳眼镜,再加上刻意戴帽子遮掩浅色头发,这副低调打扮反而透出一股神秘感,让我不禁感到疑惑。
我还没决定跟踪呢,就看见芬达急忙拦了辆计程车,显然是打算跟踪姜珮。
好吧!既然要玩跟踪游戏,我这隻黄雀可不能缺席。
上路后拉开了距离,我无法同时注意两人,只能专心盯住芬达的计程车,同时期望芬达不要跟丢了。
虽然有种玩游戏的新鲜感,但跟踪别人毕竟是不道德的,而且危险──姜珮要是发现被人跟踪一定感觉很差,弄不好说不定会跟我分手。然而好奇心却驱使我继续跟踪下去。
回想起来我对姜珮的认识相当浅,毕竟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每分每秒都拿来增添爱情还嫌不够。我不在身边的她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带着兴奋与不安的复杂心情,我儘量保持距离跟在芬达后面,万一芬达露出马脚我也能快闪脱身。
跟踪的队伍沿着民生东路继续向东前进,过了敦化北路后左转进一条巷子,最后在松山机场附近停车。芬达下车继续往北步行,我也放慢车速远远跟着。
这一带由于接近机场附近没甚么建筑物,最近的住宅楼房也在两百公尺外,不远的前方倒是有个公园。公园里林木稀疏,有鞦韆、木马和蹺蹺板,还有两个小叮噹造型的大垃圾箱。接近十点,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
不,有个男人坐在街灯下的波浪型塑胶椅上。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楚那人的样子,只见姜珮进入公园后,毫不犹豫地朝男人的方向前进,芬达则鬼鬼祟祟地跟在后方不远处,在矮树丛之间移动。
我突然想到那人会不会是黎少白?难道他们并没有分手,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继续在一起?他失踪了一个月其实一直和姜珮保持来往?
这又是为甚么呢?
我想靠近一点看清楚又担心被发现,只好躲在公园与人行道之间的围墙后面,贴着墙偷看。芬达倒是挺大胆的,不断靠近,最后蹲在离他们相当近的一座弹簧木马后面。
姜珮走到男人面前时停下脚步,两人似乎交谈着。我矮着身子沿着围壁缓缓前进,想听他们在说甚么。忽然男人站了起来,我和芬达同时缩头。
过了一会儿再次伸头窥探,两人还在街灯下没有离开。这时有人轻轻拍我一下,害我差点尖叫出声。
「嘘………」
回头一瞧原来是昨晚跟踪我的陈秘书。不知道他甚么时候来到我背后,无声无息简直像鬼似的。记得昨晚也是这样,跟在后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你干嘛啦!吓得我喷尿。」我低声抗议。
「抱歉。」
陈秘书递给我几张卫生纸,面无表情看着我,一点紧张感也没有。
我推开他的卫生纸说:「你怎么会在这儿出现?莫非你………」
「没错。你知道串烧吗?」
「串烧?」
「a被b跟踪,b被你跟踪,你又被我跟踪,四个人串成一串。」
「甚么烂比喻。」
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后面还有一支弹弓。真气人!
「b是你同学,我昨晚见过的,今天上课时也坐在你旁边。但那个a是谁呢?」
我瞪着他说:「你从昨晚就一直跟踪我?」
「也不是『一直』,你上课的时候我有去吃麵。」
「天哪!你到底想怎样?」
「我说过,我的任务是找出黎大少的下落。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在没有其他线索的情况下只能先跟住你。」
「他还有很多别的朋友啊!」
「他跟所有人交情都不深,除了你之外。少白这人看似交游广阔实际上很封闭的。你今天去的那些地方我早就调查过了,还查过他最近交往的几个女人。之前他和一个有夫之妇来往了几个月,但是在他去探望夫人之前就把那女人甩了。那女人似乎还对他念念不忘。」
「你倒是查得很清楚嘛!」
我心想你神通广大怎么没查到姜珮?他们也交往过两週啊。看来姜珮还是略胜一筹。果然陈秘书说──
「还不够的,我还不知道a是甚么人。她们和少白的失踪有关吗?」
「b同学和黎少白没关係。我跟踪她是因为她跟踪a。至于a嘛……不想告诉你。」
「不要紧,我自己会调查。跟a见面的男人你认识吗?」
「不知道,看不清楚。」
我慢慢把眼睛露到墙外想再观察一下,忽然一坨东西跳出来遮住我的眼。
「靠!又吓我一跳,你欠揍啊!」
「胆子这么小还敢搞跟监,真服了你。我是让你用这个可以看清楚点。」
是一具高倍率望远镜。
「有红外线夜视装置和雷射测距功能,是美军制式装备。不过对方既然站在路灯下就不必打开夜视功能了。」
看样子我似乎被专业人士盯上了。
将眼睛凑上望远镜,微调焦距,视窗里立刻出现姜珮的美丽身影。站在她身边是个白色西装、桃红色领带的胖子。从胖子的一头小捲发可以看出不是甚么善类。
「怎么样,认识吗?」陈秘书问。
「咦……我好像见过这个胖子耶!在哪里见到的呢……」
将大脑硬碟搜寻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
有一回黎少白带我去林森北路附近一家俱乐部,喝了几杯之后他告诉我俱乐部后面有个秘密赌场,问我要不要去见识一下。我说好,他就和吧台后的酒保说了句话,过了会儿出现一个四十岁左右穿白西装的男人向我们招手,然后我们就跟着他穿过厨房来到一条走廊。走廊尽头有一扇暗门,门扉开啟后赫然出现在眼前的场景,是宛如电影情节一般的豪华赌场,就是有许多穿着清凉的兔女郎捧着银托盘走来走去,荷官们系着小领结戴着袖套,还有咬大雪茄满手金戒指的黑道大哥抱着小妞,典型到有点好笑的场面。
后来白西装胖子还介绍两个身材火辣的女人给我们。少白说那个胖子是这里的「围事」,大约是保鑣的意思。我问他这么大的赌场再加上外面的俱乐部,那胖子一个人就能保护吗?他说胖子一个能打十几个,如果他忙不过来还能立刻叫几十人来助阵。
姜珮怎么会跟这种黑帮人物来往?莫非她背地里是这胖子的情妇?
我用力咬咬牙,真讨厌自己居然有这种坏念头。姜珮是完美的女神,不可能跟下流的黑社会混在一起的!
我继续用望远镜观察。
胖子似乎质问姜珮些甚么,样子颇凶狠,姜珮侧过脸不回答。过了一会儿胖子也不再逼问。两人的关係看起来不是很亲近。忽然想到陈秘书刚才说的话。他说自己不认识a,是不是意味着他认识那个胖子?我转头想问,他却指一指胖子那边要我看。
只见姜珮从包包里拿出一个黑色塑胶袋,相当沉重的一大包。她将塑胶袋扔在椅子上就起身离开,胖子则待在原地。
「现在怎么办?」我回头问陈秘书。
「现在可不能动,不然会被发现唷。」
姜珮离开公园后,白西装胖子坐在椅子上打开塑胶袋,检查里头的物件,脸上浮现喜孜孜的表情。我猜里面是钱吧?如果真的是钱就证明姜珮不是他的情妇,否则付钱的应该是胖子才对。好想知道到底是不是钱。
有没有甚么办法可以知道那袋子里装甚么呢?假扮抢匪?可惜身上没武器也没有丝袜,如果这胖子真像少白说的那么能打,去抢他包包等于找死。
正在想輒,胖子忽然站了起来,笔直地朝弹簧木马走过去。
危险!
我心里大叫「芬达快跑」,这个呆瓜却一动也不动蹲在地上。难道你以为胖子走过来只是一时兴起想骑骑木马?还是已经吓呆了?
芬达果然被人从木马后面揪出来了。她牙籤似的胳臂被那胖子的大手锁住,犹如老鹰捉小鸡一般毫无抵抗力。
「你干嘛抓我,放手啦!再不放我要喊喔!」
「你喊,就马上杀了你。」
十分恐怖的威吓,连远距离的我听起来都起鸡皮疙瘩。
芬达几乎是被「拎着」来到路灯下,胖子仔细瞧她的脸。必须想办法救她,否则不晓得胖子接下来会对芬达做出甚么可怕的事。该怎么办才好呢?
对了!打电话报警,这时才想到忘记带行动电话出门。身旁的陈秘书还是一脸淡定,大概觉得事不关己吧?何况就算他帮忙也没用,胖子大概一拳就能把他打死。
「你躲在那儿多久了?」胖子问。
「也没有多久……我只是来找东西的,白天掉在那木马附近……你千万不要误会唷!」
「你都看见了?」
「没有没有,我甚么都没看见!」
「没看见?那就是听见囉?」
「我也没听见甚么。拜託你让我走好不好,我真的甚么都不知道……」
「怕不怕?」
「怕……」
「照理说我应该杀人灭口的,不过你如果愿意告诉我是谁指使你,倒是可以饶你一命。」
「没有阿!没人指使我,是我自己跟来的。」
「嗯?」
「我是跟着那个女人来的,你们的事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你跟她是甚么关係?为甚么要跟踪她?」
「我跟她没关係。是因为……因为………」
「说阿。」
「因为小海最近都不理我,每天只想着那个女人,还说要搬去跟她住,所以我………」
「你到底在说甚么?谁是小海?」
我紧紧抓着陈秘书的衬衫袖子,低声说:「快想办法呀!」
陈秘书慢条斯理地将望远镜收进公事包里,站起来拍拍裤子。
「走吧!」说着就朝公园走过去。
「等……等一下………」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上班族加上一枚苍白女学生,要怎么对付壮得像熊一般的黑帮角头?就这样从容不迫地上前找死吗?
怕归怕,我还是紧紧跟在陈秘书身后。
胖子见我们现身,一双鹰眼直勾勾彷彿随时都会扑上来将我们撕碎。
「你叫赵盛,绰号五十嵐,以前是西门会的重要干部,后来因为犯错被组织处罚差点没命,是黎先生替你说情的。你目前应该还在六条通附近混吧?」
陈秘书果然认识这胖子!既然认识应该能通融一下放我们走吧?
「你是警察?」
「我不是警察。我只知道你替人看场子收保护费,不知道你居然堕落到恐吓小女生。」
胖子松开了手,芬达一溜烟躲到我身边,紧紧搂住我的手臂。她的脸已经吓白了。
「你们刚才都躲在那边偷看吧?到底有甚么目的?」
胖子的声音低沉,视线来回扫过我和陈秘书的脸,目露凶光。我觉得情形有些不妙。
陈秘书没回答他的问题,反倒问:「黎先生的公子,黎少白,他现在人在哪里?」
「那种事我怎么知道。」
「你最好老实点说出来。还有刚才那个女孩交给你一包是甚么东西?你们是甚么关係?」
「你究竟是甚么人?」
「先回答我的问题!有人告诉我黎少白常去你的地盘赌钱,最后一次见到他是甚么时候?」
「我看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
魁梧的身形一旦耸立,在路灯的映照下更显得迫力十足。恐怖的「五十嵐」逼近到陈秘书面前,举起了熊掌。
「赵盛,动手前最好想清楚。你上次犯错差点丧命,这次再犯错就死路一条了。」
赵胖子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渐渐浮现恐慌的表情。
「啊!你是阿公的………」
「终于认出来啦!恭喜你,我就是陈焕民。现在把我想知道的事统统告诉我。」
人高马大的赵盛彷彿忽然减肥成功,整个人缩小了一圈,原先的杀气也瞬间净化了。他口气变得恭谨而慎重:
「对不起陈先生,刚才没认出您老,您大人有大量………」
「无所谓,快回答我的问题。你也是老江湖了,应该知道我办事的风格。」
他边说边从公事包里取出一柄手枪,然后在枪口套上长长的灭音器,装进弹匣。整个动作缓慢而精确,显得有恃无恐。
原来从头到尾搞不清楚状况的人是我,这个看似上班族的陈秘书才是真正狠角色。我忽然觉得安全感提升一百倍。
赵胖子默默打开黑色塑胶袋,里头是一大堆钞票。
「有多少?」
「两百万。」
「你和那个女的有甚么交易吗?」
我也藉势答腔:「快说!你们到底有甚么交易?」
「这笔钱是封口费,因为我知道她的秘密。」
「你敢勒索她!真可恶。」我很想过去踢他一脚,又不太敢。
「那女的有甚么秘密?」陈焕民追问。
「别人的秘密还是不要随便乱问的好。」我打岔道。但陈焕民却冷冷扔出一句──
「我敢跟你打赌他一定会说的,因为他还想多活几年。你愿意吗?赵盛。」
只听见喀啦一声,是手枪扳动撞针的声音。
小一号的赵盛坐在灯光下面色凝重,似乎犹豫不决,欲言又止。
夜里的公园好安静,周围都没有汽车经过,连路边的流浪狗和树上的蝉都不叫了,彷彿全世界都在等待赵盛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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