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号宇宙 - 四，课堂

    「起床了，椋。」
    在周五的时候，修女们都会前往主讲堂上课，而玛丽亚也不意外，只是她在准备离开寝室前，总是得顺便叫醒黏在床上的室友起来。
    「我想要再睡一下，这个天气真的很舒服……」椋将整个身体都埋进被窝里，玛丽亚想起弟弟以前也常常这么做，她感到怀念：「而且只有週五是难得可以睡午觉的日子欸……」
    玛丽亚在这几天一直在思考需不需要割捨掉椋，因为对方可以说是目睹了自己和迈可森的对谈，虽然对方从此没再提过，但她总觉得心里有根刺，好像在提醒自己，这个走在路上都能听见欢笑的地方是虚假的。
    「玛丽亚怎么不说话了？」椋探出头，而玛丽亚回过神，她坐在床旁边，然后说：
    「没什么，你要起来了吗？」
    「我起来了。」椋坐起身，然后盯着自己：「玛丽亚你要不要多笑笑？」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要笑的。」玛丽亚站起身，她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不回头，她拿起笔记本，还顺便帮等等一定会忘记的椋带上东西：「走吧。」
    ——冷静点，玛丽亚。
    她这么告诉自己。玛丽亚有信心她可以在表面假装得很好。但脑袋里却高速运转的像是龙捲风一样。她低着头，挥舞铅笔在母亲大人讲解的时候做笔记。
    如果把修道院所有的问题回归到最根本，其实只剩下一点，就是「这里有什么秘密」。
    秘密让首长之子迈可森惧怕，也对他不利。同时似乎也包含了修道院地底的秘密通道——对了，如果阿曼达说的话是真的，那那条通道似乎可以前往主教的所在地。
    还有洁西卡，她自从打架过后的那天也就再也没见过她了。但玛丽亚有听说对方只是被关进禁闭室里。
    那很好，问题又回到了原点，究竟是什么秘密，让修道院不惜除掉阿曼达呢？
    知晓这点后，玛丽亚便站在了岔路口上了。
    她该去探究，还是不该？
    如果前往医护室的通道，那么她会被灭口吗？如果不去的话，她会掌握不到重要资讯。那首要之务是提升自己的价值吗？
    「男性omega与女性omega的骨盆会比一般人还要宽大，目的是为了让阴道扩展方便產下新生儿。而其中女性又比男性更适合担任这样生育的角色。」
    玛丽亚抬起头。
    夏洛特母亲大人是这里的教师，据说因为意外而失去了一条手臂。对方的声音有种催眠的魔力，再加上所在位置是挑高天花板的讲堂，但幸运的是在上课的时候除非聊天太大声，不然是不会被注意到的。
    玛丽亚环顾四周，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座环形讲堂里抄笔记——即便这些知识她全部都学过了。
    夏洛特修女在黑板上画了许多示意图，玛丽亚尤其着迷于对方一手就能够以粉笔画出完美的人体。她坐在教室后方，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以白色线条勾勒出的人型。
    「一般人很少会和omega提及更年期后的问题，」夏洛特修女提高音量：「大约在四十到四十五岁这段时期，在那之后，没有发情期的男性omega仍可以就体能方面达到几乎与beta一样的程度，但女omega就没有那么好运，在现在社会上无法生育的女omega将会一无是处。」
    玛丽亚抄写笔记，而一旁昏昏欲睡的椋靠了过来，好像是把自己的手臂给当成了枕头。玛丽亚把对方的头推开，接着将「一无是处」抄写在最醒目的位置。
    「不过幸好各位来到了克雷顿修道院。」夏洛特修女说：「在这里所习得的知识将会成为你们的基石，以后无论什么样的选择，都将保佑你们能够安全无虑，开创属于自己的道路。各位姊妹，我们先休息一会儿。」
    玛丽亚停笔下来。她深吸一口气。
    「玛丽亚，下课了吗？」椋揉了揉眼睛，然后整个身体又靠了过来：「我想吃晚饭了。」
    「你刚刚都没注意听吗？」
    「我有！」椋似乎不服气的说，接着又瘫软下来：「但是歷史太复杂了……我觉得好讨厌，而且玛丽亚你笔记本上的字我大部分都看不懂。」
    「有空我会教你认字。」玛丽亚说，她趁着目前课堂中场休息时间将笔记本上的图案画的更完美些。
    在她画上器官后，椋的视线似乎还盯着自己，所以玛丽亚抬起头，她说：「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我觉得玛丽亚和我父亲很像。」
    玛丽亚有点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她擅长与人谈判或者去颇析对方的心思，但与人之间的单纯间聊执行起来太……不知所措。
    更何况椋所说的是「父亲」，也就是负责生育部分的人，这让玛丽亚觉得接下来听到的八成又是一些称讚omega的话语。
    「我父亲很暴力。」
    那股不知所措荡然无存，玛丽亚甚至觉得自己应该要举起拳头展现威能了。
    「虽然他常常对我拳打脚踢，但只要我出了什么事，他都会第一时间保护我。我觉得玛丽亚也有那种感觉，就是……不是坏人的感觉。」椋是没有读过什么书的人，所以使用的形容词简单且幼稚。但玛丽亚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点点头。
    这是在暗指什么吗？
    「玛丽亚你是我得来不易的室友啊！」椋边说边抱过来，玛丽亚面无表情推开对方：「我们一直当好朋友你说好不好？」
    「我不是个能做好朋友的人。」玛丽亚脱口而出。
    「为什么？」
    「假设我们两个今天都深陷火场。」玛丽亚拿起笔在纸上涂鸦，她瞇起眼睛：「如果我有能力可以自行获救，我会先确保自己能够成功逃出去，也不会冒险再进去一次救你。」
    「我会跟你一起逃出来啊，玛丽亚。」椋露出微笑：「而且我也会回去救你，所以你不需要担心我，我可是作为劳动力基础的beta啊。」
    「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玛丽亚吞了口口水，她说：「我是指，如果有不得已的情况，我可能会拋下你。你知道……omega光是要顾好自己就来不及了。」
    椋眨了眨眼睛，然后说：「嗯。」
    ——「我们开始上课了。」
    夏洛特修女站回讲台上，玛丽亚也将千言万语吞了回去。她开始觉得脑袋有些混乱的，或许是这里过浓的抑制剂影响。
    「——演化的定义是生物的可遗传性的特徵在世世代代间的改变。打从人类由猿类进化，经歷了石器时代，由逐水草而居变成在某地扎根，我们就以六种性别而生。」
    玛丽亚振笔疾书，她很久以前就看过相关的歷史书了，那时候弟弟汤米整天只想往外跑，于是读书的任务就交给自己了。母亲会坐在自己身旁，帮忙解释艰涩的字词。
    她彷彿还记得老家的气味，那时母亲将自己抱在怀中，那地区的人喜欢穿旧世代的衣装——澎大的裙摆以及羊腿袖，用高级的丝绸製成，配上蕾丝坠边。
    但其中又有自己的特色，他们会在布上刺上花样，玛丽亚有一件粉红色的洋装，但她现在已经穿不下了。
    她闭上眼睛。
    无论是什么样的人，似乎只要穿上美好的衣服，就会感觉到一切都很美好。无关乎性别与身份。
    ——六种模样。
    男与女，alpha、beta与omega。
    玛丽亚有读过大约一两百年的学者论文复印版，上面所提及的男与女，便是作为区分生理性别的分类——但无论是本来就有阳具亦或者是阴道的人，在十二岁左右的分化期来到后，也会长出第二性别的性器官。而那简称为abo的分化，则是为了让人类可以生存下去而產生的分类。就好像蜜蜂有战斗蜂、女王蜂以及工蜂。
    她稍稍转头看向椋，对方已经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玛丽亚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又看见了弟弟的模样，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抄写笔记。
    在课程终于结束时，夕阳的光从窗外照样进来，差不多该是回住宿区打理一下，然后去吃晚餐的时间了。
    「椋，起来了。」她轻声喊了是室友的名字，明明来修道院也不过几个礼拜，但总觉得好像已经这么叫了几百次。
    椋朝着她眨眼，说：「玛丽亚抱我起来。」
    「我不要。」她站起来，但课堂的前门突然走进来一个人影。玛丽亚认出对方是自己和洁西卡打架那天过来帮忙解围的修女赫尔娜。
    「各位！请听我说一下，有些待的比较久的人可能已经知道了。」赫尔娜开心的拍了拍手，而原本喧哗的空间也暂时安静了下来：「下个月就是眾所期待的陨石节了，所以这周我们会开始装饰修道院的建筑，如果有兴趣的人，欢迎各位来帮忙！」
    「陨石节欸玛丽亚！」椋兴奋地站了起来，睡意一下子好像全都消失了。而周围的人大部分也是同样的表情：「我第一次过这样的节日！」
    「那是做什么？」她提问。
    那一瞬间，有一群人围到了玛丽亚身边，这让自己联想到准备被秃鹰给啃食殆尽的尸体。
    「那是除了新年以外最能放松下来的节日了！」一个扎着辫子的女孩兴奋的解释：「我们平常的工作那么多，只有在陨石节可以好好的放松下来！」
    「从早上到半夜我们都会在修道院内到处发糖果，还有音乐节目！大家一起狂欢！」另个人说。
    紧接着，赫尔娜踏着愉快的步伐走过来，其他修女纷纷退开一步，而赫尔娜看见自己，露出了像是示好的表情：「嗨，玛丽亚姊妹，你脸上的伤好多了吗？」
    「好、好多了，多亏了姐姐大人。」玛丽亚赶紧说。
    「你才刚来所以不知道陨石节对吧？我来帮你解说一下，」赫尔娜清了清喉咙，而周围的几个人都纷纷露出崇拜的眼神：「咳咳，传说在三百年前，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时，天上降下了无数的流星，被那时候的人们称之为『世界末日』。」
    「但殊不知那些流星其实是开啟一个新时代的指标，因为世界大战没有毁灭所有生物，倖存的人类就沐浴星光下，看着新世代的开始。」赫尔娜举起手指：「虽然从来没有人搞懂为什么会出现流星，但在这一天大家都不约而同从避难所走出来，向天空祈祷，后来即便没有流星也会这么做——接着就延伸出唱歌跳舞，还有吃大餐等等的习俗了。不过修道院之所以不开放，是因为怕有人会破戒啦。」
    玛丽亚沉思一会，她是听过关于世界大战的始末，但这种平民过的陨石节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也就是说，结合其他人之前的说法，主教会在陨石节的时候出现。
    自己不能再举棋不定了，必须定好目标。她必须选定目标，而迈可森不是好选择。
    「那我能帮忙吗？赫尔娜姐姐大人？」玛丽亚开口，完全忽视了身旁椋看起来有些失望的表情。
    「玛、玛丽亚去帮忙的话我们就没办法玩——」
    「当然当然！」赫尔娜看起来很高兴，还打断了椋的话：「看着你适应修道院我也很开心，玛丽亚姊妹。」
    ———
    这的确是个苦差事。
    在接下来几天，玛丽亚在晚饭后的时间和筹备组人员一起前往广场时，她这么心想。
    筹备组的组长就是赫尔娜，对方非常认真的将资料交给自己。上头密密麻麻的爬满了每一天的工作行程。从和每个母亲大人调整好时间，以及如何在陨石节的前一天就先把工作完成。
    每天晚上睡觉时玛丽亚都觉得全身痠痛，她和其他人还将一棵巨大的冷杉立起来，就在鐘塔的底下，看起来高耸巨大。
    难怪这样的工作要交给资歷深的人进行。玛丽亚默默心想。
    「这上面有萤光涂料喔，」
    某天傍晚工作时，其中一位姐姐拿起星星吊坠时如此说道：「原本我们想要用电池的，但现在做电池的材料太难取得，所以只好将就点用萤光涂料，要小心不要沾到手喔，玛丽亚姊妹。」
    她拿着串在绳子上的星星吊坠，在其他人的帮忙下，站在了鐘塔的半腰处，然后再上头钉上铁钉，好方便把东西掛上去。
    在夜幕降临时，萤光涂料发挥了作用，看起来就像一条从水面下跃起的，闪闪发光的鱼——虽然这个地方是在内陆，说不定有大部分的人连什么是鱼都不知道。
    但能够沉浸在工作里让玛丽亚非常感激。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去淌那摊浑水，不然她会断送自己的未来。
    她将迈可森的事情拋在脑后，和那群开心的姐姐大人们一起工作。在那样欢笑的聊天内容中，没有人提及阿曼达的死，或者洁西卡的行径。她们只是将自己当成了像家族中的小妹妹一样对待。
    真棒的归属感。
    看来待比较久的人，对这些事情应该可以自然而然免疫。又或者说是麻痺了，但无论是哪一个，她们肯定都对修道院习以为常。
    玛丽亚提醒自己必须引以为戒。
    「玛丽亚姊妹，你能回去主建筑那里帮忙拿个浆糊吗？」其中一个人说，一边举起了做到一半的花圈：「我还差一点点就完成了。」
    「好的。」玛丽亚站起身，现在这个时间已经很晚了，她们筹备组的人总是会佔用中庭广场的某个角落，在冬天晴朗的时候，赫尔娜学姐会在附近升火，然后开玩笑的说他们真像是原始人。
    她一手拎起裙摆，布料因为冻僵而变得硬梆梆的，而另一手则提起油灯——修道院在某些方面还是非常不现代化。她快步走向主建筑，除了走廊有灯光以外，其他地方似乎都漆黑一片。修道院的电很宝贵，所以必须节省使用。
    而看来其他修女都聚集在饭厅了。
    「玛丽亚！」
    然后，在走廊的尽头，玛丽亚听见了一个她根本不想再听见一次的声音。
    「晚安，迈可森先生。」她低头行礼：「您怎么会在这里间晃，而不是去吃晚餐呢？」
    「我们可以免除这些客套话了，玛丽亚。」迈可森压低声音，接着紧张的往四周看了看，在玛丽亚还没有说出什么时，迈可森就拉着自己来到了一条阴暗的小通道，就在储藏室的旁边。
    「您想要我做什么？」玛丽亚皱起眉头，她提起油灯，火光照耀了对方的脸，看起来惨白且悲伤：「我以为alpha可以够有礼貌到记得称呼时，要加上先生小姐。」
    「玛丽亚小姐，身为……omega，你想要的是有个可以自由生活的未来对吧？」迈可森的声音急切，听来像是在黑夜中奔跑，彷彿不够快就会被什么东西给碎尸万段。
    玛丽亚愣了愣，小心的开口：「或许是那样。」
    「那我会娶你作为这个国家的皇后。」
    她差点让油灯掉到地上。
    「我才不要。」过了几秒，玛丽亚才勉强挤出回答：「要说有哪个位置最能体现omega的处境，那就非皇后的位置莫属了，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七、七个。」迈可森吞了口口水，好像在疑惑为什么现在要回答问题：「现在只剩下我。」
    「我才不要花费那么多岁月去生下一群废物。」玛丽亚开口，她拍了拍裙子：「请借过，我要去找需要的东西。」
    「玛丽亚，陨石节的时候，我想要去地底下找那个主教，我需要你的帮助。」
    「除了那可笑的家训以外，迈可森先生。」她轻声开口：「到底是什么让您执着于我。」
    气氛突然沉静了许多。
    「因为我觉得……要是你不成为我的同伴，我有一天一定会被你杀掉。」迈可森用轻的像是要融化的声音说：「强大的人总会使人感到安心，我想……只要我有足够的筹码，你就会成为我的同伴。」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玛丽亚提着油灯的手都出汗了，她才吞了口口水，用有些支离破碎的声音说：「我不会杀你，但也不会加入你。」
    「成为皇后的话，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世界。」
    在转身离开的动作执行前，玛丽亚回过头：「我不要。」
    「咦？」
    「所谓的未来，就是需要用手去握紧的东西，不是去祈祷，不是去奢求，而是要紧紧抓住。」她伸出手，在摇曳的灯火下，看起来某种忽隐忽现的怪兽：「为此，我不会后悔害阿曼达姐姐大人死掉的事情，同样其他的事情也不会。」
    「这实在太愚蠢了！」迈可森大喊：「你自己也说过，在这个社会下，omega必须去依附其他人才有办法活下去，你现在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是属于omega的骄傲吗？」
    「是属于我玛丽亚的骄傲。」
    她抬起头，以上俯下的眼神直盯着对方：「那是我的骄傲。」
    然后，玛丽亚前进，她绕过迈可森，没有回头看对方，而是走进储藏室，找到需要的物品，接着往姐姐们所在的位置走去。
    然后她在门口停了下来。
    陨石节的时候，在医护室。
    那个通道。迈可森也知道吗？还是有其他的地方？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酵。从奇莱雅修女对自己的警告，到方才迈可森的话。
    玛丽亚看着昏暗且空无一人的走廊。她该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