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 - 第1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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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沧海(一)
宣室殿此刻真如冰窖一般了。
护军将军赵睿在门外汇报宫中异动。
朱晏亭默默低下头, 回身数着十来块砖石行过,走到殿宇正中间。
她向后张望一眼, 赵睿还没有说完。
转身举袍下跪, 直直望向了齐凌。
齐凌也正深深的看着她。
她从未感受到他眼神如此刻这般令人心惊,她并不惧怕迎接盛怒,却怕到他怒意之中藏着的悲伤和失望, 那一点目光的微颤,直勾勾剜下人的心肉。
而她无可回避,只能仰着面, 等待接下来的狂风骤雨。
阿姊?齐凌轻唤她, 尚带着问询的意思, 存着一丝希冀。
而朱晏亭回答他的,只是默默取下了绾在发顶的的白玉华胜,青丝随即垂落,其上干干净净不着一物脱簪戴罪。
此时才看清,她这分明不是素淡装扮,而是彻头彻尾的请罪装束。
觉察这一点,齐凌的眼睛几乎是一霎就红了:阿姊皇后,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朱晏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而殿内太冷了, 冰凉气息钻入鼻息、落入肺腑。令她从心间颤到指尖:我知道。我入宫数年了, 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我在做什么。
齐凌目光闪烁了一瞬,抬起头不再看她,也没有说话。
朱晏亭感到心脏砰砰的鼓动在胸膛里, 连耳畔快速流动的血都在奔涌跳动, 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齐凌声音凝涩, 幽幽发问:你知不知道这是谋逆?
朱晏亭深深低下头,扶首叩拜:陛下,我但凡有丝毫的念头想谋逆,也不会只身而来,跪在这里任你发落。
你也要这样同天下人自辩?
我无意剖白于天下人,只是不想你误会我。
误会。他喃喃重复,声音极为轻极轻:那你在做什么?阿姊,你在想什么?
朱晏亭颤声答: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陛下不杀李弈。
朕一时不忍,怜你流离,放你与他再见一回,竟贻祸至此。齐凌失声冷笑,怅默良久,咬牙道:朱晏亭,一回生、二回熟是吗?上回你怪我不信你,我信了。托付你金印,你竟用来倒戈相向。
他深深吸一口气,声音竟有了一丝微微的颤抖你如今为一己私欲,禁卫军想调就调,他日是不是还要伏几百个刀斧手在椒房殿?你要么怀恨在心、按兵不动熬死朕,要么直接闯宫刺杀、扶你儿上位,不管何种,九泉之下朕还敬你是个人物。如今这个不清不楚,不进不退的局面,你叫朕如何收场,我如何再信任你?
我从未有一刻想辜负陛下的信任。朱晏亭浑身战栗,胸中急痛,蓦的抬起头来,双眼已经红透:我进宫服侍陛下三载,操持后宫,生儿育女,没有做过一件不忠僭越的事,就这一回。我就剩下这一个亲人,陛下一句话说杀便杀,问过我哪怕一句吗?
齐凌伸出的手倏然收回袖底,指尖紧扼住袖边,喉结翻滚:你竟为了一家臣,做到这步田地。
一家臣是不足此。一夕覆国的悲痛历历在目,她觉浑身倒灌的血奔涌着撞向脑门天顶,带出一股不知何时就积郁在心的怨忿,它像巨浪般翻滚汹涌,如惊涛拍岸撞击着脑门,冲的她阵阵晕眩:若我章华国尚在,带甲十万,我还怕陛下杀一个吗?你哪怕要杀十个、百个李弈呢?就剩这么一个了,你还不放过?
这话一出,整个殿宇落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朱晏亭说这些话似用尽了平生之力,面如脆纸,目如幽壑,静静望着他。
齐凌走到朱晏亭身前,蹲下身与她平视。
朱晏亭抬起的双目中泪光隐隐,而双眉紧蹙嘴唇紧抿,令她面上混合着伤心欲绝和坚定决然的神情。
因他靠近,睫毛剧烈颤动着。
他目光先投向她腰间的玉佩,坠子底下丝绦千丝万缕糅杂,未及厘清。他伸出手,慢慢替她梳理。
阿姊,你和老燕王齐振一样,也因为一个部下就和朕反目成仇。他死前说你永远都是诸侯国的王女,阿姊,是吗?
他将玉佩整好,视线缓缓移过她腰、肩、颈,至面庞时,见一行清泪恰好划过她的下巴。
她颤着声答:可我生下来就是了
好。
齐凌站起身退后几步,良久才吐出一个字。
说完这个字,又安静了很久。
深寂之中,他拿起放在案上的一卷被摔掷过七零八落的文书,轻轻抛落她身前,简书竹片顺着黝黑地砖一片片翻卷摊开。
你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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