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夜谭 - 第100页
等,总归不是办法。
咬咬护身符,庄申果决打开门。
门外不如预期般寒冷, 周遭一切仿佛被凝固住了。庄申没有细想, 按照哈里克和沙木所说, 去井边找女鬼。
沙木曾说, 好鬼没脸,恶鬼有脸,对于人而言,没脸的倒比有脸的可怕。脑补好几张没脸的面孔,庄申抖了抖,自觉做好充分的心理建设。
这是一个圆月之夜,月如银盘,光芒幽冷,叫庄申无端想起她与白慈的第一晚,那夜的月光也如同此刻一般妖异又充满神性。
井边有一女性,高发髻、窄细袍、颈挂璎珞垂在身侧,腰中系带、高筒靴,袍色艳丽,髻上花钿精美,发钗别致,半倚半坐,乍一看以为是壁画里的菩萨精变了。
足下正踌躇,井边人朝庄申看来,毫无预兆地四目相对,庄申只觉头皮快要炸开了。
井边人有脸,面容颇具立体感,不是汉族人;有脚,有影子,不像是一个女鬼,活脱脱一个俏丽的异族女人,英姿飒爽。
可她的眼里,是无尽的哀伤与愤恨。与她目光相接不过刹那,庄申鼻子一酸,险险落泪。
她听过一种说法,如果人的感情太过强烈,很容易和别人共情。庄申自问是个理性的人,不会轻易哭泣,可是面对井边人,心中酸楚难耐。
这时,井边人朝庄申伸出手。骨节分明,坚实有力,从掌上的茧子来看,不是长期从事持械农活,便是长期习武才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如果是鬼,手指一定会冰冷,靠非条件反射就会把手抽回。抱着这样的想法,庄申的三根手指搭在井边人的手指上。
岂知,尚未等她感觉到这指尖相触的温度是冷是暖,饥渴、疲倦、灼热先一步将她席卷。
庄申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得冒了烟,偏生还要不停地跑,不停地逃,前路渺茫,后有追兵,腹中作响,双腿发软。
她已有许久未曾饱食。
正午的烈日当头照,她想停下来休息片刻,想喝水想饱餐一顿,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一旦停下就会……
就会如何?
庄申疑惑地问自己。怎么忽然衣衫褴褛,似个乞丐?怎么突然一身腌臜,似多日不曾清洗?怎么脚底板疼得要死像是在逃命?
逃命?逃命!庄申这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逃命。头顶骄阳,脚踩沙砾,双足肿胀,脚底流血。
还来不及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被人一把抓住后颈的衣领,随着马蹄声,拖行数十米,在她以为自己快被掐死的时候,屁股一痛又被人丢在一堆人群里。
那一群人光着脑袋,个个脏不拉几,破破烂烂,庄申的样子与他们没有不同。
劲风伴随马鞭抽打在他们身上,火辣辣的,庄申这才看清楚袭击他们的人是谁。
长刀、铠甲、高马,凶神恶煞,口呼:“塔特。”
塔特,意为不信仰玛尼教的回鹘人,喇里汗王朝的玛尼教徒对高昌回鹘人的称呼,不是好话,通常和盗贼、恶狗连在一起讲。
有一首描写喀喇汗王朝对回鹘的战争诗歌写道:“我们给战马佩上了记号,向着回鹘地区的塔特,向着盗贼和恶狗,像飞鸟一样飞速进发。”
而正是喇里汗王朝的可汗将玛尼教带至安西,以血腥屠杀的方式开启这一地区的改天换地。
森然的刀背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庄申用手挡在眼前,却发现自己的手掌与人头落在地上。
鲜血化作彼岸花,朵朵绽放,开满整个沙漠,黄沙一朝成黑土。
然而在下一秒,时空发生了变换。
灼热的沙漠换成阴冷的牢狱,依旧是一身破败,这一回头顶大把头发,散乱而肮脏。小小的牢狱里有近十号人,结跏趺坐,面容哀戚绝望,口念佛号真经,有一种即将慨然赴死的悲怆。庄申不由自主加入其列,念诵全然不曾读过的经文。
咔嚓咔嚓的脚步沉重,宛如丧钟,声声在庄申的耳畔回荡。
一群人被带至室外,新鲜的干燥空气与血腥混在一起,还夹杂焚烧的烟火气。庄申一抬头,竟又是个月圆之夜,见惯人间悲喜的月亮皓如银盘,高悬于空。
领头的大胡子,一身军官装束,目光如仞,丝毫不掩饰他的憎恶。“说出净土方位者,活。说出帖木儿汗下落者,活。改信尼玛真神,活。”
他们是佛国最后的僧侣,在漫长的战争里,他们的同伴早已前赴后继死在东逃的路上。他们留蓄长发,异装改变,他们过着世俗人的生活,但是终究没有逃过追杀的兵刃。
一幅幅逃亡的画面在庄申脑海里掠过,焚烧的经书,摧毁的佛像,残害的骨骸——出家人的,在家人的,老人,小孩,婴儿……湮灭在沙漠各处。
寂灭之时就在眼前,周遭的同伴反而从容镇定。不知是谁领头,唱诵起悦耳的经文。大胡子军官被激怒,刀柄扫过之处,尽是血污。一枚枚马蹄钉被钉进众人的脑袋里——最后的虔诚信徒,如玛尼教的教义所述,死在马蹄钉下的异教徒永不再生。
金轮已逝,新月已升,曾经皓洁的月,如井边人的眼眸,被一团血色所笼罩。
“王啊,原谅我们的无知与贪婪。安逸富足的生活使人愚昧,当年我们离开净土,目睹灾难,才知道不该轻信谗言。王啊,原谅我们,回去吧,回到净土,我们死有余辜,但那里的臣民需要你,那里的未尽之战等待你。王啊……请允许我亲吻你足下的土地。”一开始井边人紧紧握住庄申的手,说着说着,声泪俱下,在庄申面前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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