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春闺 - 第一百零九章奔车走卒
风月脸色一变,忙忙掀了车帘进去,就着锦帕给沈南宝额上拭汗,“姐儿,可是要喝水?”
那水烫得很,入口能叫人打心底的烦躁,沈南宝摇了摇头,“你去请车夫寻个阴凉僻静的地方,歇一歇脚。”
风月虽不情愿,却只有照做。
车把式还是那副轻描淡写的面孔,扬着鞭说一声知道了,便再也不用正眼瞧风月。
风月不免气恨,扶着沈南宝躲在树荫下纳凉时,脸拉得老长,撞进沈南宝惺忪的眼,惹得她迟迟的笑,“小性儿,同他置气做什么?”
她声音有气无力,仿佛下一瞬就能断了似的,风月便不好同往常一般同她闹,嗫嗫嚅嚅的,手绞着衣衽搓成麻花的样式,“小的就是瞧不惯他,姐儿都这样了,还说那样的风凉话……”
沈南宝虚虚拍了下她的手,“大娘子支派的人,能有多好,快把嘴扬起来罢,别出了沈府都还捺着。”
手还在徐徐拍着,一阵风来,苍劲的绿叶抖擞出瑟瑟的声响,那些均匀分布的天光便都支离破碎起来,琳琅满目,带着灼痛人的力度。
沈南宝眉心细弱地一蹙,先前积攒的舟车劳顿仿佛在这一刻涌了上来,脑子昏昏沉沉的,睡意漫上来,耳畔风月的声音跟着浸在了水里,嗡嗡哝哝的,她听得不真切,却没力气去管顾。
就这样罢,暂且不去管,她自重生回来就没好好休息过,趁着现在睡一觉,醒来之后再细想那些事罢。
清秀美好的脸架子,因中暍从额头一路到脖颈都像被火光拢着,发红得厉害,随着眼睛的一闭,就差蹬腿那么一下了。
风月急得煞白了脸,在地心跟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转着转着,转过了眼,瞧见车夫在那里就着水囊大口大口地解渴,方才被的怒火,止都止不住的从细厄的喉咙里喷薄出来。
“你这下满意了?高兴了?可以志得意满回去禀告大娘子,你多忠心呐,因着她的吩咐你的谨遵姐儿晕了!”
车把式睇了眼闭目的沈南宝,那兜头彻脸的红,常年马足车尘,一看便晓得是中暍了。
他心里惶惶的,没了方才不可一世的神情,磕磕巴巴地道:“你胡嚼些什么呢!俺……”
到嘴的辩驳支棱不起来,听得愈发让人觉得心虚。
心虚是实在的,毕竟他确确领了彭氏的令,叫他不必多管顾五姑娘,遂一路也没管路途的颠簸,日头的毒辣,怎么能磋磨了人就怎么的来,反正他皮糙肉厚的,都习惯了,能在大娘子跟前讨得了好才是正经的。
但这话怎么能说,说出来不就是自寻死路?
打了个囫囵,车把式又硬仗腰子的一啐,“是你们催着赶路,俺才马不停蹄的,这会儿子反过头来怪俺了,当真是好话全都叫你说尽了!”
风月气得又笑又哭,直顾点头赞叹,“好好好,真真是好一条衷心的狗,且到你家主子跟前摇尾巴,看看五姑娘遭事了,她还得不得认你这条癞皮狗。”
车把式身子一怔,后知后觉的明悟了起来,五姑娘虽说不讨主子们的喜欢,但怎么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要是出事了,往衙门跟前一击鼓,到时候大娘子能护着他?
只怕先下手为强,将他埋哪个旮旯喂野兽都不知道。
车把式浑身打起了哆嗦,当即哪敢再话,仓促爬起来,“再吵下去,五姑娘命都没了!我先去河边打些水,你先将就着水囊那点的给五姑娘擦拭晾凉,我再去河边打些水来,你记得掐人中、合谷……”
那声音越来越远,抬眼一看,人已经跃到了老远。
风月自不去管他,惶惶收回眼,照着车把式的话用水囊的水濡湿了锦帕,将沈南宝能拭的地儿都拭了一遍。
待要拭第二遍时,水囊里的水已经倾囊殆尽,一种空前的绝望摧枯拉朽般的袭来,风月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明明先前还好好的……”
耳畔打来厉厉的风,刹住了风月的哭,还来不及反应,沈南宝就被人拦腰搂起。
“姐……”
被泪水泡模糊了的眼眶映出一张风光霁月的脸庞,风月惊住,不由翣了翣眼,眨巴干了眼泪,却没将眼前的人儿眨巴了去。
她讷讷的,泥塑木雕地杵在地心,看得那本就单寒的嗓音越发凌厉如刀,“傻了不成?还是要叫你家姐儿晒死过去?”
这么一句,叫风月回过了神,至于堂堂萧指挥使为何出现在这等僻壤里,又为何恁般清楚姐儿的病症,她都没顾得上问,只寻着他的步子跃进了轿内。
轿子里放了镇冰,一掀开帘子那丝丝的凉气四面八方地要往人毛孔里钻,钻到人心坎里去,激得萧逸宸浑身战栗。
他不明白。
他不过就是来迟了一点,只是一点,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早知道昨个儿瞧她不舒服就不该置气的,就不该存那些个念头。
什么吃点苦头才念得好。
这人都没了,拿什么念,魂魄么?
他就该叫人偷摸地往她轿子里放点镇冰的……
越想越愧疚,但这时容不得他这些慈软心肠。
他退了出去,看着那濡着泪的风月,“你将你主子的衣服松开些,用冷水擦一擦,这里没人会过来。”
说完,自顾走到了一丈之外,转过身看到风月很快撂了车帘跨进去,萧逸宸这才恍惚晓得匀一口气,他撑在树旁,一掌拍下的力度,打得枝颤叶摇。
瑟瑟的声音带着尖锐的力量,划破了他的心脏,所有的血液、温度都从那条缝里透出来,叫他乏力、冷战得厉害。
那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的,又或是都有罢,反正腌渍得眼睛发疼,他睁不开,他捂了捂,愈发的刺痒起来,身旁就此传来一道轻微的足音。
“主子,那车把式汲水回来了,寻不到人正四处找。”
白洁细长的手微微屈了起来,精瓷的嘴角隐线起一丝笑,“怎得?遭枢密院磋磨得,你而今竟胆小得连个车把式都怕了?”
杵臼忙忙道不敢,“小的就是就是怕行踪败露……”
话刚刚脱口,就已自知失言,忙忙跪了下来请罪。
萧逸宸视线下乜,炎炎的境况里,他的嗓音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过来的,凉寒且寡情,“那个车把式护送有怠,又把人弄丢了,以死谢罪都不为过,还须得着我们惶惶忧切行踪泄漏么?传出去叫其他两衙怎么笑我们殿前司?”
末了,轻浅一笑,那锦衣下的白皮儿,清隽的面貌,本来是温润儒雅、翩翩小郎君的模样,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吃人的架势,能叫人看得头皮发麻、心惊胆跳。
杵臼深埋了头,到底是经年跟着萧逸宸的,知晓他话里的深谙,当即道是。
对面那双眼睛终于含了点融融的暖意,化去了一半的凉,萧逸宸抬起头睢盱天际,刺目的光针刺的锐芒,他眯觑了眼,散漫地道:“咱们殿前司好歹恶名都揽全了,别没得空有名而不符实,白白的委屈了自个儿才是。”
杵臼明显身子一颤,又道一声明白,便起身循着方才来的方向又踱了回去。
宽阔的地界里又只剩他和那辆马车,他们之间隔了道宽阔的草丛,一眼望过去,茫茫的,只有在视线扫到那辆车时,心头才像是被什么牵扯住的,勾起密密麻麻的疼。
疼罢,的的确确是心疼。
气罢,也真真儿的生气。
多大一个人了,跟小孩似的惧那点的热,连水都不喝。
还有明明晓得人车把式有意磋磨自己,那就找由头怼回去,平日里那么机灵一人不是,怎么一出府就跟脑子放在了府里似的,任人捏扁搓圆,真的是……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他愣神的时候,里内传来风月破涕为笑的声音,“姐儿,您醒了?”
萧逸宸听到自己的心砰砰剧烈的撞击,他大步走过去,负着双手,尽力维持着平日往外显露的端稳持重,但心底儿的焦急操纵着脚步也急促了起来,风搅乱了盘好的发,参差出毛茸茸的几缕,他在风里些微的急喘。
他在风里捕捉到一丝轻微的呢喃,“这是在哪儿呢?”
风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是在萧指挥使的轿子里,姐儿您晕倒了,小的正不知道怎么办呢,萧指挥使就来了……”
外头响起徐徐有力的敲击,透进来戛玉似的嗓音,“五姑娘,我能进来么?”
沈南宝才醒来,脑子像掉进了混沌里,乱麻得厉害,刚要开口呢,风月却着急忙慌地替她掖起领褖,一壁厢地道:“姐儿不管如何不情愿,还是见一见箫指挥使罢,没有她,只怕您现在都游走到了地府界儿去了。”
沈南宝蠕了蠕唇,有些没好气,别过了脑袋,点了点头。
风月以为如她所想劝动了自家姐儿,实则不知道沈南宝心里正正啐骂着她。
到底是殿前司的指挥使,这耳力听达百丈,她这么细细弱弱的一声,自以为掩着帘子人听不到,实则是听得清清楚楚!
这下倒好,欠了恩情不说,还添上一笔狼心狗肺的账。
果然,那道帘子被人挑起,露出萧逸宸那张玉樽的脸,脸上的神情活像谁欠了他几百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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