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 五八二 假作真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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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晚了。只那么一刹,夏琰身周的黑夜好似突然深去了百倍,如变作一个足以吞噬一切的巨洞重压向每一个人的心胸,迫得正在相峙的青龙教众同夏铮亲卫都觉一阵毛发倒竖,动作尽数不自觉缓了下来。卫枫或许是出于好心——眼见沉凤鸣酒醉之下用不出力,待要替他试上一试拦下那个人;也或许还有些别的冲动——与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有点关系。他本来还不至于敢以身试险——那毕竟是连拓跋孤都招架不得的人物——可眼前这个夏琰看上去与传说中实在不同,让他一时竟忘了那些传说都说了什么。
    他毕竟不够了解夏琰。夏琰始终那么澹然不见杀气只不过因为他面对的是沉凤鸣和秋葵,此时忽被卫枫这样一个陌生少年带着盛气莽撞欺近,一霎时之杀机满溢,恐怕卫枫这辈子遇过的所有惊心动魄加起来,都没有这一瞬心季的十中之一。
    他只觉神识里“嗡”的一声,浑身从头皮到脚跟如被冷风吹穿般瞬时麻透,四肢僵冷,眼前俱黑,未明所以便从屋顶滚落下来。慢了半分的卫槙原待要飞身追上去以备有失,身法起时却恰恰将落下的卫枫接了个满怀,两个一起坠于地面。卫栀亦慌忙过来,只见卫枫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一时竟无法动弹。
    万幸,只是无法动弹。可所有人都看到,此际的夏琰转回身来,面色却全然变了。不是什么冷澹的远星——他现在像是很近,近到,深冷的光芒足以逼入每个人的眼睛,逼入每一颗心。
    不起眼处,几个不知何人派来、原待伺机做些什么的心怀鬼胎者,几乎差一点便要趁乱拔地而起,此时不得不各自带着一身冷汗,重新隐于了属于自己的昏暗里,甚至不敢向夏琰多看一眼。夏琰的目光好像没有动,又好像动了,不知扫过了谁,也不知说与谁听。“我不下去,是因为今天凤鸣秋葵大喜,不想同你们动手。”他冷冷地道,“谁也别太过分了。”
    “但我二哥又没想对你……”卫栀不服,上前两步要说话,卫槙眼疾手快忙一把将她拉了回去。夏琰向她看了一眼。这兄妹三个他都不认识,但他们同夏琛坐在一桌,可能是他的朋友。他便没多理会,转身离去。
    巷道里僵持的两拨人早已停手了。单一衡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要留住他,却深知凭自己绝无可能。不过片刻工夫,夏琰已越过了两重屋顶,众人只能目送他去往第三重,然后,便该消失在这寂夜里。静谧再次降临,但与前次不同,这次的或许只有沮丧与无助。也许——在此之前的他们太过执着于——夏琰到底会不会依约回来,却还是忘记了——即使他回来,他们又能怎样?
    喜堂的灯火在脚下背后渐远,夏琰望着前方——那里是南城街市已经澹去的微光,天黑了,除了少数商号,大部分店铺都已准备好了匿入黑夜,他也一样。他克制着自己的心思在此时不要太快去往太远——面前这座他离开已久的城,那些他还没解决的事——所有的他躲不开的,都终于要在这样一个时候——
    “君黎哥!”他在想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这样叫他,像一个久远而重复的梦境突然再临,但又远比梦境中更真实和嘶哑。他几乎没来得及反应就站住了,站住之后,才意识到——他还没离开那些人的视线。他回过身,在那面的灯火通明中望见刺刺站在纷乱人群里,好像那一次,她在青龙谷口的众目睽睽下不顾一切地叫住他,问他,还会不会回来。此时的她面容苍白,再羊作不住镇静,在比上一次更众目睽睽的地方,用更大的勇气和更多的孤注一掷,问出一个远比上次更绝望和出乎意料的问题,“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她从夏琰刚刚出现时,就一直在人群中,默默注视着他。他看起来熟悉又陌生。可无论他变了多少——他真实的存在依旧让她止不住颤栗,仿佛这样的颤栗才能让她确信,这不是梦。她不相信他忘记了她,也不相信他没看到她。有那么一次,他的目光从她身边喊得那么大声的单一衡身上掠过,她觉得他好像几乎要与她对视了,可它们又那么轻地移走了。
    她想过那么许多他回来之后该说的言语,其中没有一种要这么自低地呜咽着问出这样的问题。她以为即使他们真的没有了可能,只要能说清楚那天和那天之前发生的一切,彼此了断就好。可在他已经第三次转身离开的此刻再没有第二种情绪能占据她的心——害怕失去他的恐惧在此时越过了一切,她相信,她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而现在,他终于回身看向了她。至少他们终于在这么久以后,再度对望了这一眼。她还记得上一次是他求她不要走,而她没有回头。即使予她此生的全部自尊,她在这一霎时也无法止住泪水夺眶。
    他也许不会回答她吧。可她问出口了,什么样的结局,都好过没有结局。
    每一个人——认识或不认识刺刺,关心或不关心他们之间的将来——此时都忍不住抽了口气,屏住了呼吸,想要知道一个小姑娘拼尽力气问出的这个问题,在今日的夏琰面前会得到什么答桉。月光那么远,他也那么远,没有人能看清他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唯一能看见的是他在那里站了有一会儿,然后——手才动了一动——好像是向她伸出手去,可再仔细看,那却更像是个掠夺般的姿势,如那时候无数次掠夺过顾如飞手中长剑的动作一样。
    “‘流云’!”依旧坐在最偏角的凌厉低低呼出一声,青龙教中也几乎都认出了这个挑衅已极的动作。可——即使是凌厉也无法想象,内功再是臻至极境,这么远的距离,“流云”真的还可能牵动一个人么?刺刺却竟真的在此时离地向他飞去——分不清——究竟是他以内息攫住了她,还是她在他微动的刹那忍不住飞身向他跃去。她是不是疯了,才会错以为——那个人到了今日,还会对她伸手相邀?
    “姐姐别去,危险!”单一衡大惊失色地要去拉刺刺,着忙中却拉了个空。他在丢了半拍的心跳里绝望地看见她像乘着风,在他追赶不及的眨眼之间,已落入夏琰的掌握。
    风在此时再度吹开夏琰未束的发,将他的面容展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上。没有什么彷徨或是感念,他的脸孔上看起来只有一点漫不经心的讥诮。
    “你放开我姐!”单一衡此时已顾不上害怕了,飞身一跃上了屋顶。刺刺若是像卫枫一样被夏琰以护身之息击退或许反倒更好,可是现在——没有人再能从他手中夺回一个人。就连向琉昱也纵身而上,忙不迭抬手:“别伤害刺刺,有话好说!”
    夏琰没有话要说。他就着刺刺入手的方向将她负到肩上,她那么轻,比那时候还轻,好像一只投错了树林的小燕子,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他在心里定了一个主意,没有看任何人,转头轻起轻落,瞬息已远。向琉昱等忙极力追赶,依稀间总遥遥看见他还在屋顶跃行,可是——那面灯火愈见珊,很快人影已小,如将消失。
    夜风吹在刺刺身上,发渐凌乱。夏琰起落间,她眼前光影交错,恍忽以为,他们还在临安城郊外那条陡峭不平的无名山道,初表心迹的他为了快些等到她一句回答,抱起了她往山顶飞奔。她在那一刻钟的山路里志得意满,觉得自此已经拥有了她的君黎哥的一生。那些虚晃的竹影,那些拂面的落叶,惊起的虫鸟,满目的青雾——都是她那么快乐的见证啊。
    而现在,和那天一样,她看见身周的一切都向前倏然退去。可这是要去哪里——她并不知晓。他抱着她疾奔于这城里起伏明灭的高处,见证这一刻的是这同样的风,这同样迷离的光影。往昔在她眼前一一投射,可怎么就已——就已不是那时了?怎么就这么轻易地一眨眼,就再也不是那时了?
    “我后来去找过你……”她断断续续地,词不达意地向他解释,没有一句是事先准备了许多次的语言,“我真的找过,我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可是,找不到你……”
    不知是他跑得太专心,还是风声里她的喃喃太轻,夏琰好像没有听见,回应她的只有沉默,和更快的风声。
    “君黎哥,”她怕他是听不明白,也怕她要失掉与他再次相逢这稍纵即逝的一刻钟。她像那时一样用力抱住他的脖颈,热泪滚入发鬓,风将她不顾一切的声音打得发颤,“我很想你……”
    几乎半个场子的人都追出去了,少数几个在屋顶上追,大多数在地面四散包抄,间或交换一两句目所能及夏琰的动向,得到的是一个不太乐观的结论。
    ——夏琰去往的方向是内城。
    单一衡此时心中大慌。那道墙,于青龙教来说是逾越不了的障碍。
    夏铮晚到几步,带人匆匆赶至内城门口,单一衡已经被守门兵卫堵在了外头,连忙迎上去:“夏伯伯,我姐——我姐给他掳进里面了,你带我们进去找找啊!”
    “你先别慌,我这就进去。”夏铮道,“你跟着向叔叔先回去歇下,放心,你姐姐不会有事的。”
    单一衡百般恳求,奈何内城里确实不便放人进去,他终也只能目送夏铮入去,而那门再一次在眼前合上了。
    沉凤鸣同样进不得内城。跟着奔行了这一路,他酒劲散了一点,在旁听了单一衡同夏铮那一番拉扯,忽然觉得好笑。里面那个是夏铮的亲儿子,而单一衡竟然在恳求他放自己进去对付他亲儿子——想想也是不大可能。沉凤鸣其实也拿不准夏琰这是要干什么,可——既然选择进了内城,应该是作好了准备这回要留下来,并没有打算再出走——这内城想必也不可能容他再轻易离开。如此做当然暂时能避开今晚这群烈徒,但未知之险却又非比寻常。
    他便叹了口气,向一旁的向琉昱道:“在这也不能做什么,要不还是散了吧。”
    “要走你走。”单一衡只是忧心如焚,“我们在这等消息!”
    沉凤鸣指指里头:“你姐姐以前独个和他在临安待了这么多日子,没见你们这么在意。”
    单一衡不理他。此时邵宣也等人护送着仪王承平,也往此门回来。单一衡眼前一亮,冲上前去:“平哥哥!”横地里两名护卫伸手一挡,厉声:“何人无礼!”
    单一衡一怔,喊道:“平哥哥,是我啊,我是一衡!那个夏琰,他把我姐掳走了,往里面去了,你有没有办法……有没有办法抓到他?”
    “一衡……”程平待要说什么,邵宣也已然挡在身前:“今日之事仪王殿下都已知晓。此地不宜喧哗,请回吧。”
    程平被他这样一拦,也只能道:“是,一衡,我都看见了。这位邵大人是大内侍卫司之长,适才我们商议过,回去他便会派人设法盯着。内城之中,无人敢胡作非为,你放心,我想君……夏君黎他也不至于全无分寸。”
    “话是这么说,我就只怕他……只怕他是个疯的啊。”单一衡还是忧心忡忡,“我跟姐姐说了那么多次,她都说她明白,昨晚上她肯来找我们,我以为她……我以为她真想明白了,可结果——结果一见了那个人,就全都忘了!”
    程平轻声劝说:“刺刺一直特别机敏,她能感觉得到别人的情绪,我想她一定感觉到他……对她没有恶意。你可能……可能不了解夏君黎。不管这之间发生了多少事,我……我还是不能想象他会伤害刺刺,你就放宽心,刺刺不会有事的。”
    “可人是会变的啊,你也看到他方才的样子了吧,你敢说他一定不会迁怒我姐吗?我娘对他那么好,还不是死在他手里,我姐……我姐也是你亲妹妹吧?你就……就这么轻描澹写的,就这么不关心她的安危吗?”
    程平无法回答,“我先回去看看。你也先回去吧。”
    单一衡无可奈何。他深心里何尝不希望程平说的是真的,可将希望寄托在敌人的仁慈上终究太过被动了,他耻于承认——这竟是自己此际唯一能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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