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夜 - 二十九(5)不谈情却已生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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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连见她在换衣服,打算出门,他讲:“他给你气受,你还要去服侍他!肖甜梨,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贱了?”
    肖甜梨穿上白袜,踩上木屐,半仰着头睨他,“我只是做事喜欢有始有终。”
    于连讲:“先把夜宵吃了吧,我花了很多心机做的。古法金钱鸡,你刚才不是说想吃吗?”
    肖甜梨又脱掉鞋,因和服裙摆太窄,只好迈着小碎步慢慢行来。
    于连讲:“你这样走,走到他家都去掉大半夜了。”
    肖甜梨妩媚地坐下,低声讲:“我就爱在森林里漫步。”
    于连将刚烤好的金钱鸡端出来,空气里涌动着难言的肉香。那五花肉已经被腌制成了半透明状,此刻正滴着油,油脂顺着中间的肝渗进去,第叁层则是广式的叉烧瘦肉,他在炙烤时反复刷了蜜汁,此刻蜜香和肉脂香一起透出,那香味似蛊,引发出人身体深处的渴望。
    肖甜梨舔了舔唇。
    “金钱鸡里没有鸡,只有恶之肉,越是恶越是甘醇甜美,请慢慢享用。”于连在碟子里分切,然后取了叁块金钱鸡分到她盘中,并用鲜花、柠檬、以及红萝卜的花果造型雕刻替她摆盘。
    肖甜梨用叉子叉起一块叁层的金钱鸡,含进口中,无论是肝,叉烧,还是冰肉,都透出无与伦比的滋味来。
    她微眯着眼,抿了一口红酒,让酒中和肉的腻,每一口都恰到好处。
    “味道如何?”于连笑问。
    “很好。”她对着他举了举杯。
    他执起杯,和她轻碰:“Cheers!”
    忽然,门外传来声响,然后是咚的好大一声。
    肖甜梨走到廊上一看,居然是大明把庭院里其中一棵树撞倒了。
    “哎,大明,你来这里干什么?!”肖甜梨嚷,想去撸它,结果大明身子和头一歪,猛地往于连的方向扑去。
    “大明,来啦!”于连轻笑,结结实实地抱住了这头大猫。
    大明彻底猫化,对着他喵喵叫,然后倒地,翻肚,对着于连亮肚皮,尾巴就像狗一样甩个不停。
    于连给它揉肚子,它嘤嘤嘤地叫。
    肖甜梨总算看出来了,“大明是你养的?”
    于连想了想,讲:“是我和你一起救了它。不过你不记得了。后来,是我在照顾它,所以它只和我亲。”
    难怪,它不让杀手伤害明十,却又不亲近明十。它虽是兽,却分得清谁是谁。或许,它只是太想念于连,才会顺带不准人伤害明十,因为明十和于连一模一样。
    于连透露的信息,令她心中惴惴不安,他说,大明是他和她一起救的。
    像是看出她想什么,于连讲:“那时候我们也是敌对的身份,你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抓住我,碰巧你我交手时,受伤的大明跑了过来。你不要想太多,没那么复杂。”
    顿了顿,他轻笑,“还是你害怕,其实你在失忆的时候爱上我了?”
    “我呸!”肖甜梨怼:“你想唬我?!无论我失不失忆,我都不会爱上你!”
    于连听了,眼神黯了下去,他转过身,带着大明进了屋,冷着声讲:“你走。”
    肖甜梨穿上木屐,噔噔噔地走了。
    ***
    肖甜梨走到明十家,隔着十多米,她才发现,明十家门是开着的。
    她慢慢走了进去,明十正站在大厅门口的廊道上。
    肖甜梨的心一软,他站在那里是在等着她。
    肖甜梨榻上廊道,脱掉木屐,讲:“吃过了吗?”
    明十摇了摇头。
    肖甜梨说,“我给你下个面。”
    她转身进了厨房。
    她将鸡块切丝,放进锅里炸了一下,然后是煮青菜,青菜刚熟即刻捞起,片片碧绿而通透似翡翠。她鸡丝炸出的鸡油煮面。
    等好了,面汤上飘着薄绿的生菜,金黄的金丝与面条,香气溢出屋内。
    她将面碗端到了大厅餐桌,他安静地坐下,从她手上接过筷子。
    她又进了厨房,等再出来,她笑盈盈地走到他身旁,将手打开,“给你煮了个蛋。上面画有画,虽然没有你的朱古力蛋那么精美,不过我觉得我画得挺好的。”
    他接过,一看,是一株兰花,一只橘黄小猫从花丛里探出头来。
    他莞尔,“是挺好。”
    他剥蛋,吃面,一直很安静。
    她也就无聊地伏在饭桌上,脸对着庭院发呆。
    直到吃完,明十才讲:“谢谢你。”
    她闷哼:“不用了。说到底你还是因为要保护我才受伤的。我照顾你这几天,是应该的。”
    可是这样干坐着,好无聊啊!
    等他洗完碗出来,她又提议:“我给你讲故事吧!”
    明十点头道好,转身去取茶席,茶具,摆到廊外,准备沏茶。
    肖甜梨说,“你少喝点茶,解药!”
    明十说,“我只喝一杯。”
    意思就是,他是煮给她喝的。
    肖甜梨咬着唇,觉得这样不好,她其实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两人猎艳,她睡完他就走,才是最好的方式。
    “你要讲什么?”他将一碗加了大枣、蜂蜜的茶递给她。
    她接过一看,里面也是一只橘猫,但画得比她好看一百倍不止,再想想自己刚才画的丑猫,她瞬间无语。
    在那别扭了好大一会儿,她才讲:“木人的故事。在大食国旁边的密林里,生长着一种树,树身上除了开满鲜红的圆盘似的花,还有人的头,木人有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和头发,发上偶尔还簪花。木人不会说话,但每当人对着他说话,或倾诉时,他都会微笑。但听得多了,笑得多了,木人就枯萎了。”
    明十听完一怔,然后再画了一幅茶画,茶杯递给她,里面就是一棵树,树上长着一张温柔的会笑的人脸,“是这样吗?”
    “是。你画的木人看着真善良温柔。”她讲。
    明十说,“是个听起来有点哀伤的故事。善良的小妖怪,或许是听了太多人类无穷无尽的欲望,所以枯萎了。”
    他又抿了口茶,讲:“是出自那本书?我想找来看看。”
    “《酉阳杂俎》,唐朝的古书。”她讲。
    “我下次做朱古力时,打算做一棵树人造型的,也一起参加欧洲朱古力展。”明十讲,“欧洲展的树人高叁米,我店铺里会先做一些10cm的小木人。明天你可以尝到。”
    “你的手能做吗?”她有点担忧。
    “无妨。迷你版的不费劲。”他笑。
    这一刻的明十十分温柔,笑时还很温暖,却又带着淡淡的哀伤,就像他画的木人。
    月色溶溶,淡淡的月光沾在他眉宇之间,落在他朱唇之上。
    肖甜梨觉得很渴,她垂下头,猛饮了一大口茶。
    她其实并不明白,如果说,她只是好色,她可以和别的美丽男人上床,即使是景明明也是好看的男人。但她的确只被明十吸引。
    “明十,”她喊他。
    明十抬眸,静静地凝望她,等待她的话,他黑漆漆的瞳仁里映出她浅蜜色的身影。
    肖甜梨跪坐着,有点不自在地掠了掠和服裙摆,轻声讲:“你可不可以弹琴?”
    明十进屋,抱了一把古琴出来。
    肖甜梨看得出,这是老物件,不是和琴,是中国的古琴。
    他讲:“是明代的古琴,有一个名字,叫思十。”
    思十,她喃喃。
    明十指尖一拨一勾,起了个调。
    是一曲《半山听雨》。
    肖甜梨听出了苍凉的味道,悲伤、孤单、心酸无奈兼而有之。
    而在一天之内,她已是第二次听到这首曲。第一次,是于连弹奏,第二次却是明十。
    肖甜梨无言。
    对着这一对孪生兄弟,她第一次发觉,自己不快乐。
    ***
    明十半夜伤口疼痛难忍,无法入眠。
    肖甜梨听见他房内动静,走到他房门口,轻声问:“怎么了?”
    明十说,“没什么。”
    肖甜梨犹豫了一下,讲,“我进来了。”
    她将障子门推开,只见他从榻榻米上坐起,伸出雪白的脚尖去捞拖鞋。
    见她进来,他脸红了起来,将拖鞋穿好就要站起,她赶紧说,“明十,你坐着吧。”她快步走到他身边,他睡觉穿的浴衣早松脱开了,看得见伤口,伤口四周的肌肤发红,估计是伤口发炎了。
    她就叹:“明十,你现在根本不能洗澡。你这天天洗的,不发炎发脓才怪!”她又去摸他额,居然发烧了。她又是叹气。
    明十抿了抿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乜着眼讲:“我看你是不想要右手了是吧!连我的臭猫解压器都捏不住,还不学乖一点。”
    她取来药粉,纱布,还有清创用的小型手术工具,替他料理伤口。
    整个过程,他都没哼声,肖甜梨取来消炎针替他注射,轻声道:“你忍一忍,这几天别洗澡了。拿湿布清理一下就好。”
    他闷声道:“会不舒服,还脏。”
    肖甜梨听了轻声笑,这傲娇大猫啊……
    她打趣:“你可以喊米卢过来,让他帮你洗。避开伤口,有人协助,就能洗干净。”
    明十的脸瞬间就黑了。
    她笑:“都是男人,不好意思什么!你自己洗,这条胳膊早晚得废。”
    说完,她就去给米卢打电话去了。
    开的是免提,米卢笑得特别夸张:“你给他洗了,多好!鸳鸯浴!”
    明十的脸紧绷着。
    肖甜梨说,“别开玩笑了。你明天过来给他洗,这样下去,他右手好不了,他现在用不上力,如果消炎不了,他做手术的日期还得拖延。”
    米卢哼了声,讲:“我这便宜弟弟挺有心机啊!他这手一直好不了,就有借口让你走不了,陪着他。”
    明十的脸很不好看,抢过电话,讲:“你想多了”然后挂掉了它。
    肖甜梨像没听见一样,讲:“腐肉刮完了。我打电话是让你缓一缓,上药粉会很痛,像刀刮一样痛,你忍不住,可以哭的。我不笑你。”
    明十憋着的那股气,被她这么一说,也就消散了。他说,“谢谢你。”
    肖甜梨嘻嘻哈哈的:“还不是等着吃你做的《木人》!你手情况这么不好,我怕明天没得吃。”
    明十唇角勾了勾,讲:“明天有得吃。”
    肖甜梨给他上药,他痛得咬紧了后牙槽。肖甜梨看了他一眼,忽然问。“和我相处开心吗?”见他不答,她又讲:“其实,我挺开心的。不过我知道,这样子不好。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明十依旧沉默。
    她说了声“好了”,然后给他缠了层纱布,“我是认真的,明天开始,让米卢请个男护理过来,给你洗澡。你必须赶快消肿,然后才能进行二次手术。”
    “嗯。我知道了。”他讲。
    这一夜有点折腾,他总是睡不下,在房间里走动。最后,肖甜梨忍无可忍,走了进来,讲,“明十,要不我给你讲故事吧。”
    明十愣了愣,讲“好”。他将灯调亮,看着穿着浅碧色浴衣的小女孩慢慢走近,她光着脚,走路很轻没有声音。她身上有花散里的香味,围绕着他经久不散。
    她的发全披下来了,将那张饱满的鹅蛋脸藏得小小的,只露出小巧的五官和尖尖的下巴。这样的夜色下,肖甜梨美得没有攻击力,美得安静而含蓄。她手才从他枕边拿起两部书,他手就狠狠地攫住了她手腕。
    “怎么了?”肖甜梨问。
    明十没说话,但松开了手。
    肖甜梨看见书题字,一部是唐朝的《酉阳杂俎》,另一部也是唐朝的《集异记》。木人的故事,其实是于连告诉她的,这两部书,她没有看过。
    她翻起来,翻到哪里就从哪里讲起。
    她看见他的红色拖鞋,忽然指着他拖鞋讲:“啊,广平那个地方,有个人叫游先朝,有一夜,他看见一个穿红裤子的人在他屋子里走动,知道它是妖怪,于是就用刀砍它,结果那妖怪就变回了一只鞋,是他经常穿的红鞋。”
    说完后,肖甜梨抿了抿嘴,抱怨道:“这履精挺可爱啊!又没有什么坏心眼,砍它干嘛,哎,有病!和妖怪交朋友,难道不香吗?!活该他以后没鞋穿!”
    明十听了,轻声笑。
    肖甜梨放下《集异记》,又拿起《酉阳杂俎》翻了翻,拣了一个《勺童》讲道:“唐朝元和年间,国子监有个学生在夜里温习,半夜时分,突然看见一个高二尺,头发蓬松,脖子上还会发出星光的小男孩在捣蛋。小男孩玩他的笔砚纸张,把案桌弄得乱哄哄的。这个国子监的学生向来大胆,连声呵斥小孩,但小孩退后了几次,还是会跳回到他案桌捣乱。男人看他到底想干什么,然后趁他不注意,一把抓住了他。小孩子苦苦求饶,言辞容色都很凄楚恳切,可是男人没有放开它。鸡啼时,抓住他的男人突然听见咔擦一声,再回过神来,小孩子不见了,地上只有一把折断的木勺,勺子上还沾了一百多粒米。”
    “哎呀!真不好看!这么可爱的小妖怪,干嘛要折杀了他!太讨厌了!小妖怪们根本没有坏心思!”她越说越气,把书扔一边。
    明十想了想,讲:“小妖怪心思单纯,相反人的心最坏。”
    肖甜梨捧着脸看他,轻声问:“你还痛吗?”
    明十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四点了。有她陪着,原来时间过得很快,刚才,他的确忘了痛。
    明十讲:“你去睡吧。”
    肖甜梨从袋里翻了一粒朱古力出来,塞他手心,“我这里有止痛药,不过你知道的,这种东西其实很不好,会上瘾。你吃这个,我从你的工作间拿的,甜甜的,好吃。”
    明十将糖纸剥开,是一颗红心形状的白朱古力。
    他怔了下,然后将心含进嘴中。
    肖甜梨和他道晚安,然后替他拉上了障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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